作者:钝书生
他早就知道的,崔净空面无神情,舌尖尚且还残留着她咬破时的痛楚,他想,早就该硬着心肠,不答应给她治腿的。
止不住阴暗地思索,她从何时便盘算着要离了他?可真是被枕头风吹昏了头,玩鹰的被鹰啄了眼。寡嫂的腿好了,走得稳健,自然不必再依附他了。
脑海中迅疾地闪过从前所有的可疑之处来,是谁带坏了她?冯玉贞乖顺软弱,两人分明已经板上钉钉,去哪儿都以夫妻相称,她为他在陵都吃的苦、受的累都做不得假。
为何这几日冯玉贞的态度却急转直下,甚至到了要同他“再考虑考虑”的程度?
崔净空忍了忍,出手去牵她,冯玉贞下意识躲开。指尖缩回袖口,抗拒之意溢于言表。
她接着道:“空哥儿,你是有大造化的人,我大字不识,哪里都配不上你,你我二人,实非良配。”
冯玉贞嘴上说着,心中却难以自抑的酸涩,眼眶泛湿。
两人站了半晌,崔净空蓦地淡淡道:“是大伯母告诉你哥哥牙牌之事的?”
这一句话直接戳穿了二人之间的窗户纸,冯玉贞悚然一惊,她抬头迎上好似洞察万事的青年:“你何时知晓的?”
她的防备几乎从眼睛里渗出来,崔净空不等对方先行指责,强硬拽着女人的手,一径贴在自己侧脸上,正是她昨日打的地方。
他乌沉的眼珠牢牢锁住她的脸,诱哄道:“嫂嫂只管打,出了这口恶气才好。”
崔净空好像以为让她打一打便能应付过去,那时折磨她许久的内心煎熬,全数被衬成了无理取闹。
谁稀罕打你?
她使劲往外抽手,硬是抽不动,满腔的委屈霎时间倾倒出来,她红着眼睛狠狠道:“你故意的,是不是?”
实在不争气,她本想着要冷声质问他,却越哭越急,夹杂着两声抽噎:“这是我和泽哥儿的私事,你当时凭什么瞒着我?害我差点错怪他,要不是大伯母无意说漏了嘴,我还要被蒙在鼓里……崔净空,你倒觉得打两下,不痛不痒就没事了?”
冯玉贞奋力一挣,总算挣脱,惯性向后踉跄两步,眼瞅着要倒,站在对面的青年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拥进怀里。
“呜……你放开我!”
冯玉贞半点不愿碰触到他,捏拳打他,崔净空却死死搂着,两人紧密相贴,任由她拳脚相加。
胡乱打得手疼,眼泪全蹭在他胸前,鼻尖却忽地嗅闻到他身上衣衫散发出的浅淡气味。
山野草木香与皮毛淡淡的膻气混杂,已经淡得出奇,几近消散,可冯玉贞还是认出,这是崔泽身上的气味。
她的力道骤然松弛下来,拽着衣襟放声痛哭,心中五味杂陈,或许她自己也不甚清楚,不知此番是在哭逝去的亡夫,还是哭屡次蒙骗自己的小叔子。
崔净空抚着她散落肩头的长发,等人情绪稍褪,引去凳子上坐下,才道:“求嫂嫂原谅,我一时鬼迷心窍,铸成大错,之后更不敢告知嫂嫂。”
冯玉贞不去看他,盯着自己半趿的鞋,闷闷嘲道:“鬼迷心窍?”
“我只是……太在意了。”
青年蹲下身,便成了他在仰视她:“嫂嫂,我做不到在你面前为他人说好话。”
冯玉贞心口一跳,便听他好似字字恳切道:“从未有人教过我如何做。父母早逝,庙中僧侣憎我,每每逼迫我诵经净心,只学了一肚子佛经;后来侥幸被钟夫子看中,又日夜研读之乎者也。”
“因而情窦初开,不知如何才能妥善处理,屡屡惹嫂嫂伤心,说出要离了我的气话,也是我罪有应得。”
半真半假杂糅,崔净空几乎要把自己都说动了。假的是哪处,真的又是哪部分,只怕他自己都混为一谈,纠缠不清。
他只顾得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寡嫂哭花的脸:“我实在笨拙,但好在悟性尚可,求嫂嫂教我。”
崔净空这样眼巴巴望着她——冯玉贞神思出走,觉得现在的小叔子宛若在摇尾乞怜。
“你不必……”她侧开脸,无论什么时候,他这副可怜样,冯玉贞都于心不忍。
来日位高权重之人如此在她脚边附小做低,冯玉贞难免感觉折辱了他。她的善心适时出来作祟,好在累累的教训还是及时唤回了理智。
“空哥儿,”她叹一声,转过头看他:“我恐怕教不了你什么。”
青年望着她泛红的眼睑,在心下感叹道,寡嫂的心竟然也能冷得像块石头。
崔净空垂下眼,暗自咬牙,恨她心冷,为了一个已逝之人而抛弃他,面上却挽留道:“春闱近在眼前,嫂嫂这时却要同我分离……难道嫂嫂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崔净空可不在意什么狼狈丑态,只要能让她心甘情愿留下来,无所谓什么大男人的虚面子。
看冯玉贞神色挣扎,青年眼中的柔波又冻成两块坚冰。他漠然地想,倘若寡嫂真这样油盐不进,软的不吃,便只好来硬的了。
一则念珠还未脱下,他迄今都未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诱使她不怀疑地动手来摘,二则寡嫂似乎异于常人,谁知道法玄会不会另有别的藏匿手段对付他?万一冯玉贞还是他唯一的药引呢?
总之,他在心里说来说去,有千般万般理由说服自己,冯玉贞都走不了,也不能走。
“我……”冯玉贞犹豫,先前崔净空也同她商量过,他预计二月中旬启程,算一算,只有二十来天了。
“好罢。”她不想因为自己耽误崔净空的锦绣前程,最终还是妥协了,最后追上苍白的一句:“待你春闱回来,我们再商议。”
这句话一出口,她自己便发觉已经落败了。回府上能有什么变化?是丫鬟,府中事务,还是崔净空本人有变化?
她尚未绕过这个弯来,崔净空便迫不及待向她伸出手,像是认定了她,不容拒绝道:“嫂嫂,那我们回家罢。”
他们的家——那个深洞洞的宅邸。
冯玉贞又在木屋磨蹭了半日,插上门栓的那一刻,她不知为何,突然生出兴许这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回来的预感。
她还是搭上了小叔子的手,一路上,崔净空都没有松开她,执意十指相扣,好似这样才能把她困在身边。这时候,他才稍稍安下心。
未尽我的应允,谁准你就此抛开我?
崔净空的确有真心悔改。
回到府上,冯玉贞明显察觉到两个丫鬟对她的看管松懈了一些,不再连她去恭房都守在外面。
可她还是心绪不宁,自从上坟回来,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也蹭蹭往下掉,润泽的鹅蛋脸又瘦成一个尖儿。
她是心里盛不下事的人,展现在脸上,府上都知道她同崔净空关系微妙,说是夫妻,又好似颇为抗拒;不是夫妻,却又睡在一张床上,两人朝夕相处,前两日夜里还叫了一回水。
冯玉贞也摸不清现在如何,崔净空有时撂下书本,看着在床沿绣花的她发愣,忽而黏上来,说些讨她心软的话。
到底交付过真心,她心底又冒出不合时宜的不舍来,每每总是纵容,便这样稀里糊涂地过着。
临近崔净空启程,抛开蒙骗不谈,他也曾助她良多,冯玉贞便想着为他此番远行去往寺庙祈福。此世的崔净空与话本变化过大,她害怕功亏一篑,生出什么差池来,思来想去,还是想为他求个平安符来护佑。
方圆百里内便属灵抚寺香火旺盛,崔净空闻言,他点头答应,却说不放心她的腿,要跟着一起去。
过了一日,两人搭车一并前往灵抚寺。
第65章 真相
冯玉贞下了马车,眼睛顺着山口青苔密布的石阶爬上去,黔山半道云雾缭绕,灵抚寺好似位处渺远天际。
不凑巧,今早忽地下了一场小雨,台阶湿滑,冯玉贞的腿脚日常行走时已然无恙,然而碰上这种艰涩难行的上路仍有些吃力,走过一段,便攀着栏杆歇一歇。
崔净空始终陪在一侧,落后两步,两人在山下时,大抵是山路陡峭,冯玉贞神色露怯,崔净空想不若背她上去,彼时时候尚早,往来人烟稀少,冯玉贞却摇摇头,只说所求心诚,还是自己爬上去。
这样寥寥两语,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崔净空知道她的来意,唇弯了弯,近月堆满阴霾的眉宇骤然放晴,连待会儿上去又要看见那群秃驴的厌烦都舒畅不少。
寡嫂嘴上再硬,只要他装装可怜,两人还是要如此藕断丝连,任谁也扯不断。
行过大半,冯玉贞额上冒出细汗,左腿已生出一点钝涩之感,抬不起脚,偏偏脚下台阶有颗绊脚石,霎时间身形摇晃,心跳一下落空,连喊叫声都无法脱口,身后袭来一只大掌,稳稳撑住她的后背。
崔净空的手没有松开,绕到细瘦的腰间环住,拍了拍她的肩背,安抚道:“吓住了?”
冯玉贞忽而才揪回离体的魂魄,白着脸点了点头,崔净空将那块石头用脚尖踢下石阶:“我们来早了,僧侣今日还未来得及清扫山道。”
女人惊魂未定,光扶着栏杆便腿脚战战。反正只剩最后一截路,崔净空便低下身,两手背后朝她一招,冯玉贞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乖顺地爬上他的后背。
从前那回不察,崔净空忽而迷恋上背她的感觉,她的身体坠在身后,他抱住女人的腿弯,牢牢握在掌心里。两人都默许了此刻严丝合缝的相贴,女人温湿的呼吸接着他的颈项,宛若一对交颈鸳鸯。
崔净空刻意放缓脚步,只是碍于所剩的路途有限,再磨蹭还是到了。
传闻灵抚寺早在前朝时便矗立在此,冯玉贞也只在话本里窥见过这幢古刹一角,步入庙中,已有比他们还早来的零星五六个香客烧香拜佛。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迎过来,身后还跟着个白脸小沙弥,老和尚向两人双手合十,体恤朝冯玉贞问道:“老衲可有什么能帮得上施主的?”
冯玉贞正有些迷惘,不知该去哪个殿,她赶忙颔首道:“打扰师父,我们此番是前来求平安符的。”
老和尚朝她身旁默默不语的青年一瞥,不动声色地道:“施主随我来。”转身却朝小沙弥递了一个眼色,对方便低头走开了。
冯玉贞并无所察,倒是崔净空瞧见这一幕,很讥讽地笑了笑,这么多年过去,灵抚寺这群和尚对他的手段,仍旧一丝长进都无。
老和尚领她进了偏殿,他问道:“施主是为自己求?”
冯玉贞摇摇头,回道:“为我身边之人。”
老和尚却不去看崔净空,他合上双手,出言拒绝:“施主见谅,老衲恕难从命。”
“为何?可是其中有什么规矩被我们遗落了?”冯玉贞不知其中缘由,也是头一回知晓,还有去庙里求平安被回绝的。
“并无其它规矩,”老和尚面目慈悲,却坚持道:“独他不行。”
冯玉贞攒起眉,她也从话本里知晓一些崔净空与灵抚寺的前尘往事,然而却不想,竟为他求一只平安符都做不到。
然而青年身上确凿背负着几条人命官司,崔净空也为她手上沾过血,因为冯玉贞和他剪不断理还乱,总无法彻底置身事外,一时她哑口无言。
偏头望向身侧人,青年下颚绷紧,目光冰冷,面容漠然至极,好似万事万物都入不得眼。可下一刻,他好似兜捕到女人的视线,旋即垂下眼睫,很有几分委屈的意味。
冯玉贞再度软下心肠,小叔子今生尚未如话本后期那般不堪,想出一个法子,给谁求不是求?
于是对着老和尚道:“师父,那我便为自己求罢。”
老和尚抬眼看她,略微混黄的眼珠透出一丝明悟,可还是点头答应下来,只请她稍等,自己离去片刻。
再回来时,他递给冯玉贞一块两面刻字、花纹朴素的木符,首段拴有一段红绳,不知是什么木材,木符表面浸润着一股寺庙的檀香。
冯玉贞被引导着跪在蒲团上,她阖上眼,也学着老和尚双手合十。
她于心中默念,或许不久后二人便要分道扬镳,可她还是愿崔净空此生金玉满堂、鹏程万里,可更愿他能一心向善,勿要再犯下话本里的累累罪行。
虔诚地磕完三个头,崔净空离他们隔了四五步远,老和尚最后还是善意提醒了她一句:“女施主,平安符即护身符,需贴身携带,万不可转予他人,不然将惹祸上身,适得其反。”
冯玉贞被他挑明了意图,右眼皮恰好跳了跳,她未把对方话中的深意放在心上,只低头应道:“我知晓了。”
老和尚凝视着冯玉贞与崔净空两人走远的身影,转身面对巨大的佛像,双手合十,口中低低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人渐渐多了,许多香客将香插入神坛中,庙里遂弥漫起青色的烟雾来。
除了佛殿之外,另有一群人聚在西侧梅花树下,这棵梅花树铁虬银枝之上挂满了许愿祈福的福条。这群小娘子小郎君,都来求一段好姻缘。
冯玉贞本想着出了寺庙再送他,可崔净空就立在那颗树下,满树红布条在他身后柔柔招摇晃动,青年端着一张丰神俊朗的脸唤她:“嫂嫂,不若我们也挂一条罢?”
心中一动,冯玉贞便借着袖口遮掩,将掌心的木符顺利塞进他手里,趁他反应不及,很快收回手,小声道:“快拿着,这是为你求的。”
大抵是这块平安符稍稍消解了一些她近来的忧虑,冯玉贞露出一个笑意,真诚道:“空哥儿,祝你此番一路顺风,金榜题名。待日后你在京城做了大官,自会明白我的话,那时定有高门贵女与你门当户对,结为连理。”
崔净空将那块木符握在掌心,指腹轻轻摩挲着其上的刻字,凝着女人的脸,缓缓道:“除了你,我谁也不要。嫂嫂既为我求平安,果真不知我真想要什么吗?”
他的眼中沉着深厚的情愫,好似要看穿她的所有,冯玉贞心若擂鼓,她并未告诉他——想起被他两手接揽背着,山上的路好似无穷无尽,看不到尽头,她枕着青年的背,忽地生出一种不如就此白头偕老的愿景。
冯玉贞局促抹开脸,生怕真出口答应了他,生硬道:“既然都来了,不若顺道去抽个签,搏个好彩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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