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157章

作者:宣蓝田 标签: 升级流 穿越重生

  再吸气时,这口气吸得缓慢而匀速,唐荼荼绕着铺面走了一圈,从佛香味、木雕味、客人汗味、掌柜吃了一半的包子味等等混乱的气味中,努力去分辨跟那晚相似的甜香。

  她没能分辨出来,好像并不在这里头。

  唐荼荼唤了声:“二哥,没有我喜欢的。”

  她对上晏少昰的视线,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几人耽搁这片刻,韩少卿等人也到了,唐荼荼侧过耳朵听柜台那边说话的动静。

  韩少卿把香饼往前一推,冷冰冰道:“有人说你这儿有这香,怎么卖,你开个价罢。”

  那是从大铜鼎中清拣出来的、还没燃尽的香粉,压平成拇指大的饼状,只压出这么两块,一块在锦衣卫那里,召集几位宫廷调香大师推敲香方;另一块就在大理寺。

  韩少卿一个文弱公子,一开口冷得像三十年没化过冻的冰,兴师问罪的态度把掌柜骇了一跳。

  那掌柜瞠着绿眼睛,惊疑不定地瞧着,一口官话正宗:“几位是……?”

  “三弟!”徐先生脸一黑,低低斥了一声,又接了一句话斡旋回来:“别把你那些臭脾气带出家来,出门在外,跟人客气些!”

  “还是我来说罢。”徐先生和煦一笑。

  他说得极慢,咬词嚼字的,有种长兄似的温柔韵致,乍看:哎多为人着想一人,说个事儿还要迁就这外国人的耳力,怕说得太快了,人家听不懂似的。

  其实是在琢磨如何忽悠人。

  徐先生眼也不眨地编了段瞎话。

  “前几日。一群友人设宴,宴上有个少爷说拿点好东西款待我,就点燃了这香——说来也怪,瞧着不起眼的东西,竟有绝妙威力,这香点上不过半个时辰,就叫我昏昏欲睡,做了个梦。”

  “梦里有只桃花精翩然而至,肤若凝脂,气若幽兰。我再一瞧,身下的小娘也变成了桃花精的脸,滋味奇美!”

  “喔唷——”掌柜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哥哥好享受,快活似神仙!”

  徐先生朗声笑了。

  “这一觉让哥哥我睡了大半天,当真是食髓知味。可一觉醒来,梦里的桃花精却不知怎的不见了,再看那貌美如花的小娘,都觉得倒胃口了,没那股仙气儿。”

  “我连喝了几坛老酒酩酊大醉,鸡零狗碎的梦做了一沓,再也没梦着过那桃花精。”

  唐荼荼听完,心里啪啪鼓掌。

  难为徐先生了,那一夜他在殿外,压根没闻着香什么味儿,自然也不知道中毒什么反应。他愣是根据各方证词,临阵发挥,编排出这么个香艳的故事,话术精绝啊精绝。

  那掌柜眯起眼睛笑了,问:“客人是在哪家花楼里,遇着这香的?”

  “哎呀,我忘了!”徐先生一拍脑袋,作懊恼状。

  “前阵子考完乡试,好不容易能松快松快,成天眠花宿柳的,东家进了西家出,我实在想不起那天是在哪儿了。”

  掌柜笑道:“不妨事,我这鼻子灵,闻闻就知道是谁家的,我给客官闻闻。”

  他拿起香片,拨开纸皮,以手扇风,很谨慎地轻轻一嗅,立刻转开脸。

  随后,竟醉酒似的眯起眼,仿佛从寒冬腊月里踏进了暖阁,浑身舒坦地哆嗦了片刻,这才满足地拖长声调,喟叹道。

  “贵人从哪儿得来这么纯的?咱这儿一般都是添了竹芯和木粉的香条,味儿可没您这个地道。”

  徐先生奇道:“小老弟懂得这么多,快与我说说这香是怎么回事。”

第151章

  “这是天竺那边的新鲜货,这两年才进了中原的,本名叫吐真香。真神觉得不雅致,改了个名叫‘溯洄’,闻此香,可知你前生源头,此生来处。”

  徐先生耳朵自动屏蔽后半句扯淡的话,跟着念叨一遍:“溯洄……这是毒么?”

  掌柜的摇摇头:“这东西说是毒吧,倒也不能算,少闻两口不妨事——像我刚才那样浅浅闻一两口,便如喝了一口小酒,只会感觉精神头好,过半个时辰就没感觉了。”

  “以此香熏屋,在屋里坐半个时辰,就会像客人那样神魂颠倒,妖魔鬼怪入梦来。越往后,毒性愈强,闻上三个时辰,人就要癫狂发疯了,得睡两三天才能缓过来。”

  “一个月闻上两三回,可教你诗兴大发、画意盎然,作品如神仙造物,不可捉摸——然而万事有度,这东西不光不能过量,也不用久用,闻久了伤脑,人就慢慢迷糊了,浑浑噩噩的,每日不知温饱。”

  徐先生又问:“吐真,又是怎么个说法?”

  掌柜的道:“就是闻了这香的人迷迷糊糊,神志不清,别人一套话,你就会无知无觉地吐露出心头所有秘密,任你再是条汉子,不用严刑拷问,别人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韩少卿冷冷嗤了声。

  他任大理寺少卿已有两年,见过听过各种拷问犯人的法子,再匪夷所思的刑罚也听过,也知道什么子母蛊、什么摄心术都是扯淡的,不足为俱。

  许多有毒的植物都能让人生出幻象,毒蘑菇的笑话听多了,却还从没听过能操控人心智的东西。

  天竺那破落地儿,如果真有吐真香,抓几个敌将撬开嘴,问出布防不方便么,何至于被突厥人攻破整个北部,半壁江山沦落异族手?

  那掌柜耳朵灵,捕获到了他这一声冷哼,“嘿!客人还真别不信,不信您闻闻试试!”

  这句不知是激到了韩少卿哪个敏感点,韩少卿竟真的走近一步,贴到了柜台前,一副无知无畏的样儿。

  “掌柜的也叫我试试。”二殿下跟着上前去了。

  影卫们急道:“少爷不可!”

  唐荼荼:“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试这个干嘛?”

  晏少昰一抬手:“别吵。”

  他昨儿就想试试这是什么东西,能让唐二靠唱一夜歌才能压制的幻觉,到底是什么样的。

  “不妨事,二位身强体壮的,有半个时辰药效就褪下去了,尝个稀罕呗。”掌柜的笑眯眯地拿了两个杯,从香饼上刮下几点碎屑来,提起茶壶要倒水。

  “等等!”唐荼荼喝住他,立刻问:“口服与熏香有什么分别?”

  掌柜的道:“兑成水口服,效果来得更快。”

  唐荼荼:“那我们用自己的水,廿大哥,开你们的水壶。”

  掌柜的笑笑,猜出几人身份非富即贵,索性退开了,自己不沾手,看着他们用自己随身装的水壶兑开了药粉。

  “就这么点儿就行了?”韩少卿狐疑。

  刮下来的那么一丁点粉屑,唐荼荼估摸单位能用毫克、甚至微克计算,细得如几粒灰尘,一入水就不见影儿了。

  廿一背过身,不露痕迹地以银针试了毒,这水无色无味,而针尖始终银白,也无毒。

  韩少卿一口灌下肚了,唐荼荼紧张兮兮地握住双手,看着二殿下含住那一口水,他辨了辨味儿,才谨慎地咽下去。

  “怎么样?”她忙问。

  晏少昰笑了笑:“哪儿有那么快的?”

  他细品着自己身上的每一分变化,什么也没察觉出来。

  半刻钟后,他两人依旧直挺挺立着,没头晕的迹象。唐荼荼惊奇地想:难不成这香真的分人,成年男性体格壮,受影响比较轻?

  韩少卿嗤了一声:“装神弄鬼的东西。”

  掌柜嘿嘿笑着:“客人耐着性子,再等等。”

  后晌客人不多,有路上行到门前探个脑袋进来,瞧招牌上没几个汉字,不知道这是干嘛的勾栏,又一头雾水地走了。

  掌柜的也不出声招揽,任你来去自由。他听着隔壁勾栏的戏腔,摇头晃脑跟着哼两句,呼啦着一把蒲扇,身上裹一件深衣,斜襟领口绣满吉字纹,烧一壶水,正好泡两盏茶。

  个外国人,学中原文化学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又过了半刻钟,掌柜的贼兮兮一笑,从椅子上站起来,伸手在晏少昰眼前挥了两下,看他双目失神,眼睛慢慢才聚上焦,知道这是药效上来了。

  掌柜的悠悠问:“客人今年多大?娶妻了没有?”

  韩少卿被摄了魂般,双眼发直,喃喃慢语:“二十二,其实,该是二十三的,我爹把我记小了一岁……他和我娘,还没成亲就怀了我。”

  二殿下身子晃了晃,似在跟什么挣扎,可很快被幻象拖入更深处去了:“永徽十四年生,未娶妻……”

  唐荼荼:“!!”

  合着她那晚上一人躲屋里睡觉,还是最明智的选择了!不然谁能顶得住这么问!

  众人都惊愕地瞠大了眼,缓过神来,倒吸了口凉气。

  能让韩少卿开口不难,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打小家庭和睦,活这么大连个架都没打过,口风自然严不到哪里去。

  可二殿下是多年习武的,别看他穿着衣裳不明显,其实衣裳底下的筋骨强悍不比哪个影卫差。加之他上过战场,又在刑部主事两年,父子、君臣、兄弟、家国,几乎把他身上的柔软之处一块一块生生剜了,留下的全是钢铁般的意志力。

  能撬开他的嘴,这毒可有的细想了。

  掌柜的是个热爱中华文化的老油子,他于坊间浸淫多年,成天叫各种家长里短、爱恨纠葛洗着耳朵,嘴上没门,乐颠颠地跟韩少卿打听。

  “您家里几个弟兄啊,瞧您这一脸苦大仇深的,底下几个催债鬼啊?老爹偏心不啊?”

  “底下三个庶弟,都不省心。”韩少卿一五一十说了。

  掌柜的得意地转过头:“这位客人呢?您家几个弟兄,该是分家娶妻的年纪了吧,老爹家产对半儿分不?”

  晏少昰眼神渐渐恍惚,却抿紧了唇。

  掌柜的又问了一遍。半晌,晏少昰憋出一句:“还没娶妻的打算。”又仗着身高,睥睨着矮他一头的掌柜,一字一顿道。

  “家产,你也配问?”

  他分明已经晕得眼睛都不好使了,头左右缓缓晃着,大概是像唐荼荼那晚一样看到了光怪陆离的影儿,却依旧站得挺拔如松。

  太绝了!

  唐荼荼心砰砰跳起来。

  “嚯,客人好强的定力!”那掌柜不信邪,愈发来了劲儿:“客人没娶妻,平时去哪儿找姑娘啊?”

  这当口,二殿下竟鬼使神差地朝左边转过头,在人群里搜寻一圈,没有焦点的目光没跟人对上。

  他不知看着了什么幻象,唇翘了翘,又慢吞吞转回头:“从不。”

  掌柜的乐不可支,在勾栏里混了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么洁身自好的客人,他乐得直拍桌:“客人那活儿还好么?上回自渎是什么时候?”

  ——自什么?

  唐荼荼迷瞪了一下这词什么意思,反应过来,立马瞪大了眼:啊呸!这外国人,好不要脸!

  韩少卿被摄了魂似的,有问有答道:“十日前……君子慎独,污浊之事不可放纵。”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挪到了二殿下身上。

  唐荼荼想捂耳朵,手刚抬起来,瞧见影卫们各个眼睛倍儿亮,看八卦的劲头足足的。她寻思自己矫情个什么劲儿啊,刚附到双耳上的手又放下了。

  二殿下瞳孔散得黑沉沉一团,没有一点神采,他几乎像睁着眼睛做梦,缓缓启了唇。

  他张嘴的那一刹那,廿一再忍不了了,火儿大地格开影卫上前来,抓着这掌柜从柜台门提溜出来,一声“混账”就要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