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主礼的首座教徒幽幽说了好长一段话,大意是“入教之后,前尘往事皆了,所以在受洗这一天,需要坦白过去这些年里做过的所有恶事”,底下多位新教徒痛哭流涕,伏在地上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偷过鸡摸过狗的,戴孝期间嫖过娼的,都痛哭着坦白,里头竟还混了个害死过人的。那是个早年当过药童的大夫,错把碎龟甲抓成马钱子,药死了人。
其后,所有白袍黑袍教徒仰面朝天,三跪九叩,声音在宽敞的勾栏中飘荡。
“请真佛裁决!”
“请真佛除恶扬善!”
“入我神教,前尘皆归尘土,喜乐悲愁尽散去!”
“请真佛除恶扬善!”
唐荼荼眉头拧得更紧了,一个雕像,拿什么除恶扬善去?
可下一瞬她瞪大了眼睛。
白狐硕大的脑袋旁,有白光陡然一闪,唐荼荼心跳得异常快,她再去细看——四五丈高的雕像居然动了!
那雕像狭长而妩媚的眼睛一点点睁大,脖子一格一格僵硬转动,深深低下头俯视,呆滞地张开了大嘴。
——这是干什么?
底下受洗的新教徒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惊呼大喊:“摩罕古饶命啊!真神恕罪!”很快,调子变成嘶声惨叫:“真神恕罪啊!别吃我!”
满地十几个新教徒惨叫着,前脚还各是各的恐惧,最后竟通通成了“别吃我”。
此话一出,唐荼荼仿佛也生出共感来。
她眼前水波似的一抖,再看,对面行动呆滞的雕像竟转动流畅了起来。那大得要让人生出巨物恐惧症的白狐,眨了眨妩媚的眼睛,张开的大嘴扯到耳根,露出一个怪诞的笑来,同时弯下了腰。
而地上趴伏的,哪里是什么人?——分明是一个个扭曲的爬行种丧尸,吐着舌头,垂涎到地,发出濒死般刺耳的嘶鸣。
唐荼荼猛地一哆嗦,被踩了尾巴似的,整个人从座椅上蹦了起来。
她心跳如擂鼓,下意识地去摸侧腰,这一下却只摸着荷包里那柄小铁弩。唐荼荼立刻弯腰,要在自己鞋带上打个死结。
爬行种行动速度奇快,瞬时速度跟自行车有的一拼,她今日出门急,没有申领武器,遇上了只能跑。
可低头的这一瞬,她蓦地愣住了。
脚上的厚底布履通风又透气,是最适合夏秋之交穿的鞋子。鞋面的绣活是福丫的手艺,那丫头心不灵,手却巧,绣的是两只黄莺,还特遗憾地说“可惜小姐还没许人家,不然就绣鸳鸯了,鸳鸯更好看”。
言犹在耳,福丫还在她耳边笑着,跟眼前的场景天壤之别。
而这个念头闪过的一瞬间,唐荼荼眼睁睁地看着脚下的绣鞋,长出了高高的鞋帮,平展展的鞋底也成了舒适贴脚的弧度,变成了一双弹性良好、通风透气、能登山能溯溪的多功能运动鞋,还有夜间荧光功能!
鞋带的两头就在她手上,打着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不是,我在盛朝,哪儿来的运动鞋?
哪儿来的什么丧尸……
眼前的世界扭曲变形,唯有那狐狸大咧着嘴,笑得慈悲又可怖,那是一种视觉迷幻的怪诞之景。唐荼荼使劲眨了几下眼,神像在机械呆滞的转动、与活人似的流畅运动之中不停交变。
某一个瞬间,她看到神像举起大刀,朝地上跪伏着的爬行种劈了下去!可眼睛一眨,地上的爬行种又变成了人。
她在幻觉和真相间挣扎了一个来回,唐荼荼猛地甩了自己一巴掌,丁点没留手。
这一巴掌下去,哪里还有什么会动的神像?分明是雕塑脑壳上的机簧在动,有人在操控着。
几个穿着黑白法袍的教士,挥着镰刀砍下了受洗者的一只手,鲜血直飙,作为他害死过人的惩罚。
唐荼荼打了个寒噤,硬生生挪开眼,出离愤怒了。
这是幻象!又是幻象!丫丫个呸还有完没完!又中了这毒香了!
在受洗者的惨叫中,一群教众捧起断手,高声道:“摩罕古神祛除了邪祟!愿这邪祟之躯供养真神,叫真神法力无边!”
唐荼荼死死瞪着那群妖魔鬼怪,气得踹倒了自己的椅子。
“这不是受洗!这是邪|教祭典!”她骂道:“这是狗屁幻术表演,这是邪|教!”
身前与身后一群影卫呆滞地转过脸看她,眼神空茫,跟着喃喃了一句。
“……邪|教?”
这是全中招了?
唐荼荼踢翻椅子,两手并用,在每个影卫头上狠狠呼了一巴掌,她自己眼睛也花,全拍人脑袋顶上了。
她一边毫不留手地打人,同时脑子转得快到极致,从一脑袋拧成麻绳的毛线团里揪着理智往出扯,很快理清了逻辑。
掌柜的前头惊叹说“这东西好纯”,兴许是因为纯粹的毒香才是甜香!而混着竹芯和木粉的香,底下又是白磷又是黑雾,又是闷潮味、汗臭味的,各种味道混在一起,空间又这么大,那股子甜香就淡得闻不着了,竟然骗过了她的鼻子。
“醒醒!进了贼窝了!再睡就睡死了!”
唐荼荼遇到危险时的力气腾腾而出,她这几巴掌下去犹如铁砂掌,直拍得影卫们天灵感都仿佛被削平了一块,各个捂着脑袋痛呼,立刻从毒烟制造出的幻境里挣脱出来。
唐荼荼再定睛去看,二殿下还维持着之前那个歪向一边的姿势没动。
唐荼荼手都抬起来了,没敢打下去,瞬息间想了一想,抄起桌上一口没动过的茶泼他脸上,亮嗓子喝了一声。
“二哥!”
声音几乎要震破耳膜。这嘹亮的一声,再加上半杯凉茶,冲破了晏少昰的幻觉,幻象里的“唐荼荼”立马碎成了渣。
晏少昰恨恨一咬牙,抹了把脸。
活了十七年没体会过的被茶水泼脸的恼怒,还有那么两分诡异的心虚。
“混账……”
他气短地斥了声,可当看到唐荼荼脸上红通通的巴掌印,晏少昰眸光猛地冷下来:“谁打的!”
话一脱口,他理智归位,立刻猜到了原因。
晏少昰深深望她一眼,当即折身,仗着自己惊人的自制力,提起丹田气,把昏得东倒西歪的韩少卿、徐先生和译官提溜起来,扔出了隧道外边去。
他们这边闹腾的动静这么大,居然什么人也没引来,最底下的教众、受洗者,几排观众席,还有对面诵佛的教徒全跪倒在地上,仰头高声喝着:“真神降世!真神降世!”
他们离毒香最近,已经昏得摸不着北了。勾栏四面木墙,木墙外还有黑布遮罩,密不透气。
影卫不消人说,立刻结成人梯,晏少昰踩着几人肩膀腾身跃起!
廿一高喝:“主子接剑——”
一点寒光惊鸿照影,立刻,头顶那长宽几十丈的黑布裂帛声起,被剑刃剐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黑布如漏了气的气球般垮塌下来,外边新鲜的空气涌入,天幕陡然清明。
今夜无风也无云,星子洒了满天,观众席上的百姓痴痴望着,有的惊声尖叫,有的踩着桌椅四散而逃,而最中间受洗的新教徒疯得最严重,像极了重阳宴上的姚妃。
“天塌了!天塌了!三劫降世,辰星隐没,荧惑守心,白虹贯日!真神降世!唯有真神能救世人!”
坐不满的勾栏中,几百道呼声竟逐渐汇至一声,声浪如海水般呼啸而来,冲刷着人的耳膜。
看得人不寒而栗,偌大的、能容纳千人的勾栏成了毒窝,整个城南,还有多少这种东西?
晏少昰额角筋络突突直跳,恨得磨牙吮血,进门前言之凿凿说“不得干涉人家教派事务”的人,这会儿面若冰霜,咬牙切齿道。
“去大理寺和京兆府报案,去跟陈丰年借人,率三千步兵,清查南市所有勾栏毒香,一个旮旯也别放过。”
第153章
三千步军从城南开始彻查,一家一家勾栏翻了个底儿朝天。
此案还没上奏天听——皇上刚醒,还迷糊着。京兆府和大理寺一合计,立案时将此案定性为“一赐乐业教与十字教鼓倡乱道,惑世诬民”,分别报给了内阁和太子那儿。
一大清早,五阁臣里头入阁最迟的两位大人就站在了养心殿门口,关切地问了问皇上昨儿吃得香不香,睡得好不好。
道己公公答得滴水不漏:“圣人才醒,精神头儿不很好。”老太监垂眸瞧瞧尤大人手里的笏囊,厚厚实实的。
“老奴去给大人们通传?”
二位阁臣在门口盘旋了半个时辰,也没敢进去,悄声将草拟好的奏折交给道己公公,放到皇帝案头上,等皇上用过午饭了,再提这茬。
于是东宫那头先做了批复。太子对着案牍沉思片刻,将罪名整行抹去,改成了“妖狐教结社敛财”。
惑世诬民,意为祸害国家,欺蒙百姓,这是乱世之象。这词用得太大了,用在一个小小的新教上头,会叫京城人心惶惶的,不合适。
太子吩咐:“让搜查的官兵都警醒些,只搜所有瓦子和街面商家,不许擅闯民宅——异国传教士抓起来扔天牢去,新入教的百姓不必下狱,这些百姓刚被吸纳进去,一时受了蒙骗,要叫他们迷途知返。”
京兆府来传话的是个少尹,一听这话就傻眼了。
“这些人疯疯癫癫,嚎了一宿了,非说自己有罪孽在身,怕死了以后下地狱,只有好好供那狐狸精才能洗罪……这还怎么迷途知返?”
“迂脑壳!”徐先生乐了。
“这是毒劲还没过去呢——你将这些刁民全部聚集到讲经坛,请护国寺住持派高僧下山讲经!让他们瞧瞧正儿八经的高僧是什么样,听听真佛修的又是什么道。”
“实在鬼迷心窍的,判个三五年,扔进劳役城垦地去,省得祸祸家人。”
少尹提笔速记,赶回去报给大人了。
京兆府尹会来事儿,立刻领会了精神。
他着人绘出那狐狸佛的画像,印刷足量后,满大街贴了告示,还发挥文吏专长,配了几个白狐吃人、剥皮、剜心的鬼故事,连字带画地贴满了京城的告示栏,说得要多邪乎有多邪乎。
另外设置了丰厚的赏银,督促百姓揭发纠举。
坊间百姓风气大振,揪着周围街坊邻居信奉狐狸佛的,全扭送到了官府去,当天就送进去几十个。
南市大肆抓捕妖教教众的时候,慈宁宫里安静一片。
太后昨儿前晌醒的,一整天了,饭没用几口,唤了两个侍佛的沙弥尼在她寝殿里念佛经,老太太没梳洗,昏昏沉沉坐着听经。
张院使每隔两个时辰来请一回脉,摸着太后的脉相已经大安了,恭恭敬敬退出去,与食医商量着,敲定了几样清粥小菜。
一转头,他忧心忡忡地往侧殿去了。
侧殿住着含山长公主,在慈宁宫留宿两夜了。
自打中毒香之后,长公主陆续醒了几回,可总也醒不清明,总是睁眼瞧瞧人,就又昏睡过去。太医从脉相里摸不着危相,把人扶起来,吃的喝的也能喂进去,可人就是醒不透,这毒对她的影响似乎特别大。
长公主这儿,从不用小丫鬟伺候,寝殿里只留了几个年纪不轻的嬷嬷。
张院使带着医女望闻问切了一通,善若和乐霁女官温声回着话。
院使心里嘀咕:到底是修佛之人呢,心性平和,公主没醒,这二位女官竟不怪罪他们,也不冷脸叱骂叫太医们难堪,和和气气的“好,知道了,劳累大人了”。
那态度好的,仿佛对这毒香一点也不怵。
张院使一整天没合眼,宫里头四处传唤,各宫娘娘们谁不是着急忙慌的,怕这毒留下什么病根,但凡有点头疼脑热,身旁女官咋呼得恨不得扒了太医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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