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她从满满当当的马车里挖出一个人形,把自己填进去,晃晃悠悠回家了。
到家时,东市的报时钟刚响,各坊门楼上的哨卫跟着敲钟,钟声层层传递,就这么传遍千家万户。
家门口停着另一辆小马车,银红色的帘子和篷布,那是珠珠放学回来了。
小丫头跳下车,愁眉苦脸唤了声“姐你回来了啊”,也没露出欢喜样子。她看姐姐一眼,唉一声,两根胳膊肘挎着自己的绣袋,袋子快要掉到小腿去了,随着迈步一颠一颠的。
唐荼荼伸手一提,帮她提起袋子,掂了掂里头放了两本书,笑着问:“你怎么了?”
珠珠臊眉耷眼的:“今天随堂小考了。”
“没考好啊?”
小丫头摇摇头:“没写完。”
唐荼荼:“差多少道题?”
她忘了小丫头上的是少学,还没到写策论做题的时候。珠珠掰着指头算:“夫子让作一首咏物诗,再配一张画,再默写几首古人描写此物的诗词。”
“你写了多少?”
珠珠说:“今天带了根新墨锭,我把墨磨匀,半堂课就过去了。”
唐荼荼噗一声笑出来。
时下用的都是油烟墨,制胚前会兑胶和料,才能让烟灰细腻均匀。在晾干过程中,少量被析出的胶与油分会浮在煤灰外边,结成一层很薄的滑手的膜,新墨锭外边有这层墨皮,所以最难磨。
正经文人都有自己的法子,比如拿刀刮去这层皮,再斜着磨,尽快出墨。珠珠年纪小,家里对她的学问盼头也不大,大概是没教过她。
“姐,你怎么还笑啊!你太没良心了!”
唐荼从小学霸到大,只在中学短暂的叛逆期,从年级前三掉到了年级前三十,被老师喊到办公室谈了几句话,她的羞耻心快裂开了,逼着自己又重回了年级前三的宝座。
后来考上基地大学,更珍惜学习机会,朝七晚十好好读书,从没吃过考试的苦。
唐荼荼笑说:“以后你用新墨锭就来找姐姐,我给你开了封去了皮,好吧?”
她怕珠珠真恼了,回头又闹着不上学,甜着嘴哄她两句,从马车里翻出一包首饰来。
华琼是最知道女孩心思的,给珠珠的这一包首饰并不贵重,花样却多,银的、嵌珠的、玛瑙的,绢花、手帕,还有花花绿绿的头绳,装了一大包,琳琅满目叫人挪不开眼,小丫头立马眉开眼笑了。
两人进了门,珠珠回屋试首饰了,唐荼荼满院溜达了一圈,想说自己带礼物回来了,却没得到该有的热情。
家里的气氛不同以往,仆役脸上不见笑,正房没人,问起胡嬷嬷,胡嬷嬷说夫人去外边散心了。唐荼荼再一追问,才知今天中午时,爹和母亲嚷架了。
胡嬷嬷坐厨房边上摘豌豆,一手掐着壳,一手麻利地搓着豆粒,压着声儿絮叨。
“老爷前两天受了凉,吹了股头风。夫人说让他告假歇几天吧,他也不肯,一直坚持上值,风寒断断续续的,总不见好。”
“直到昨儿晚上,夫人让大夫往药里添了点安神助眠的,谁料老爷一觉睡到了晌午,夫人便派了个小厮去礼部告假。”
“老爷昏昏沉沉睡起来才知道这事儿,立马脸色大变,两人吵了几句嘴,他匆匆忙忙赶去衙门了。”
他两人一个温吞循礼,一个十成十的护犊子,心向自己人,平时拌嘴的时候都不多,能像这样吵起来,就是让全家提心吊胆的大事了。
唐荼荼问:“我爹风寒严重么?”
胡嬷嬷说:“倒也不严重,就是鼻塞咽痛的小毛病,太医说喝几服药发发汗就好了。这两日夫人都让他裹着袄子出门的,药也挨着喝,好得七七八八了,可老爷心事重,谁也开解不了。”
胡嬷嬷是唐夫人的陪嫁嬷嬷,又沾着点亲故,房中人总比别的领工钱的嬷嬷多一份心,自己搁那儿愁。
“这事儿吧,夫人确实有不妥的地方,当时我没拦着,该多想一下的。礼部那是什么地方?病倒了都得爬起来,区区风寒就告假,让小厮去递了个话,连老爷的短笺都没带一张,委实是轻慢了。”
唐荼荼点点头:“有道理。”
胡嬷嬷话说两头:“可老爷动气也不对,夫人不还是为了他好?他自个儿撑着病体去当值,全家哪个能安心?”
唐荼荼:“有道理——您把豆子都掐碎了,我来摘吧。”
胡嬷嬷心一堵,心说这小主子缺情短智,跟她说人情世故有什么用,于是哭笑不得地走了。
家里主子不顺心,尤其女主子不顺心,后院仆妇更是好好表现,一气儿来了场大扫除,把各屋从门帘到铺盖全换了,洗刷干净,晾满了院子。
厚实的棉帘挂起来,一下子有了立冬的味道。
当晚唐老爷早早回来,一听嬷嬷说夫人还没回家,去容夫人家里串门了。唐老爷脸色一变,心说这回事儿大了。
他背着手,往厨房走了一圈,当晚,厨房端上来的菜全是夫人爱吃的。
里头有一道豆泥茄盒,是肉馅里搅了豌豆泥,再按茄盒的做法,裹着鸡蛋粉面炸的。咬一口,先是浓郁的酱汁,再是酥脆的壳子,再里头是茄子的软糯和肉香。
这道菜是唐夫人的心头好,一盘子没几个,平时一家人各两筷子就夹没了。今儿菜一端上来,唐老爷就默默把盘子换到了夫人面前去。
老两口对视一眼,别别扭扭地传递了一分好意,年纪大了,话抹不开面子说,这就算是冰释前嫌了。
唐荼荼咬着唇才没笑出声。
第171章
饭桌上,珠珠说起来:“姐,山长夫人让我问你,你还去不去书院念书了?”
珠珠进的是岳峙书院,这是由岳家牵头了几家富商一块合资办的族学,主要收几家自己的子孙,但因为师资力量好,秀才举人迭出,渐渐成了京城有名的书院。
盛朝的学制与后世大差不差,是循农时开学的,春季开学在雨水之后,秋季每年都是中秋之后开学,半大孩子也能顶个劳力。
各地依循农时,慢慢成了传统。
唐荼荼因为工部事宜晚了一个来月,珠珠却早早回去上学了。
有义山珠玉在前,山长夫人又怀着那么点想结个儿女亲家的隐秘心思,对珠珠的功课盯得紧。谢师宴上也问过荼荼一回,这会儿是旧话重提了。
全家人都看向唐荼荼,没人拍板定案替她拿主意。
这孩子学问太偏,平时看书看报都不能通读,自个儿成天写写画画,净是些别人看不懂的。可荼荼得了一身官袍,还得了太子赏赐,想是有其绝妙之处。
“上学啊……”
唐荼荼把粥里的姜丝一条条拣到勺子里,嚼也不嚼地咽下去。她不喜欢姜味,却知道这东西暖胃驱寒,厨房切得也细,索性一口咽下去。
一琢磨:“我去吧。”
工部影像院已经走上了正轨,自有太子的人去安排量产,有她没她一个样。上个月的俸禄发下来了,七品外吏的俸禄一个月是十二两,刚够养活她这样的两张嘴,挂个名在那儿,每个月的饭钱和零用钱就有了。
至于舆图院,袁老先生带着徒弟赶赴边关了。羁押在京城的几十名北元使节还没个说法,他们怕今冬北境有战事起,得早早去筹谋。
再有土木工程、农田水利器械、矿冶矿藏这几个院,像后世一样细分了部门与科室,在工部衙门东头的小巷里聚了一排,与正衙不是一个门进出。各院白天大门紧锁,有卫兵挎刀当差,天黑下值时才会开门。
那是工部最机要的几个院子,也是当朝最机要的土木工程。
唐荼荼犹豫再三,没去找二殿下帮忙把她安进去。
时下需要大兴土木的,不是宫殿庙宇,就是皇帝陵寝;矿产勘探不是她所长,况且牵涉甚广……
瞧来瞧去,哪样都不是她现在该沾手的,于是心里再痒痒,唐荼荼也躲着走。
无事可做,正好去念书。
听她说去,全家人都挺高兴,上学好啊,上学好,不会天天溜个没影儿。念念书练练字,交几个闺中密友,明年热热闹闹办个及笄礼,就变成大姑娘啦,得琢磨相看人家了。
唐荼荼不知道爹娘想了这么远,拉着珠珠问:“去书院得准备什么东西?”
“笔墨纸砚呀。噢!还得填词!”珠珠把自己入学时的事宜拿出来说:“不难的,填两首词就行了,要么画两张画,夫子按雅艺分班的。”
唐荼荼眉眼间笑意一卡:“……填词?”
珠珠点头:“找几个词牌名,依调填词就行了呀。姐你以前不是最爱填词了么?咱学馆里的小才女呢。”
她姐姐博出的才名被这工科狗祸祸没了,前脚唐荼荼还暗喜自己没吃过考试的苦,一顿饭的工夫,她就得临时抱佛脚了。
虽然时空错了位,宋词还是传承演变至今,在这个朝代熠熠生辉,成就诗词双峰并峙的繁荣之象。不论钟鼎山林,不论雅正俚俗,但凡读书人都爱写词。
京城繁荣,社会稳定,文坛里的骨气就不重。时下以花间派、婉约派著称,有名的词作者都效仿白衣卿相,常年出入青楼妓馆,吃着江南的鱼烩、洛阳的樱桃,枕在花娘大腿上伤春悲秋。
唐荼荼在外边看见那些狗屁不通、不是酸腐就是矫情的词句,会觉得牙疼,当真自己提起笔来,牙更疼了。
她寻思要不要把珠珠找来代笔,想想算了,怕再生枝节,便满屋子翻跟诗词有关的书。
翻半天想起来个事儿,唐荼荼弯下腰,找到了原身放在床底下的那一箱子诗词。
箱子半年没动,拂了些灰,唐荼荼把上头的灰擦干净,松动的钉子钉平整,里里外外的木刺磨干净,褪了漆皮的地方重新上了一遍松油。
她分明是要写诗,却拿工匠活开了个头,然后做了一场大扫除,趴在床边拿着掸子抹布,里里外外抹了个干净。
最后洗了个澡,唐荼荼才坐到桌子前,拿过那一沓填词,一张张的仔细品读,再对着哥哥好多年前的诗词启蒙书看。
词,分小令、双调、三叠,什么一韵到底,什么前后阕各两仄、各两平……
如看天书。
读完书后头附的十几篇名作,唐荼荼又觉得婉约派跟自己气质不搭,照猫画虎硬写吧,也能凑出两首来。可要是写得太好了,夫子不知道她真实水平,万一直接给她分个天字班,让她精修琴棋书画去,岂不是要命?
唐荼荼只好合上书自己写,奈何脑袋空空,笔尖的墨都干了,还没落下去一个字。
窗前一抹昏黄暖光,映出她的身影来。
叁鹰就是这时候来的。
仗着脚下功夫厉害,叁鹰倒吊在房檐上敲了敲窗,又怕姑娘一开窗,自己这么大颗脑袋吓着她,连忙双脚落地,成了直立。
唐荼荼推开窗,开门见山问:“殿下有事找我啊?”
她这儿常有人蹲守,敲窗唤她的回数却很少。
叁鹰嘿一声乐了:“那倒没。是傅公子那一半家产,统了个总数,我给姑娘兑成票子拿过来了。”
他捧进来一只大匣子。
他们那夜压根没报官,影卫把唐荼荼和傅九两一起拉拔出来了,打发走兵马司,连同那艘赃船也安置好了,从头到尾演了一场戏。
市署抄家是打过招呼的,案子都未立,自然谈不上抄没家产。叁鹰花大力气演这么一场,只为把二姑娘夜宿皇子府的事儿遮掩过去,顺便敲打傅九两,断了他的生意,别再给姑娘惹麻烦。
如今,傅九两一半的家产在华琼手里,另一半,流到她这里了。
“……这不好吧?”唐荼荼拿着这一沓钱,只觉烫手。
全是九两哥的血汗钱啊。
“这有什么不好?”叁鹰笑吟吟道:“左口袋进了右口袋,姑娘手头缺钱,拿着花用吧,殿下用不着的。”
唐荼荼光顾着看钱了,没绕明白谁的左口袋,谁的右口袋。她对着光看了看面额,一百两一张,又大致估了估张数,呼吸立刻放浅了。
好家伙!
怪不得要倒卖御物呢,民间敢买御物的富豪不光胆子大,各个都是财神爷转世吧,九两哥有那么个祸祸的爹,他这一半家产居然有四五万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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