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如今穿上不缺胳膊不少腿的衣裳,也学汉民的样子,在脑袋顶上糊了块马尾毛当头发,盖住了他们契丹族剃秃的头顶,右手笨拙地操起了筷子。
孩子有了孩子样,为人父的便有了父亲样。
往日他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部下,在这荒村中竟也局促起来了——看见灰有二指厚的厨房,觉得新鲜,摸摸篱笆墙,也觉得好玩。漫山遍野跑着捅鸡窝,抓黄鼠狼,笑闹声能从天亮响到天黑去。
“少爷,这窑洞修得好,一块棉帘挂门上就不走风了。”
“房子底下还砌着烟道,他们叫这是暖炕!睡了一宿,热得我浑身发汗,嘴里都起泡,比裹三层毛毯子还暖和。”
耶律烈摔了个酒碗,目光阴沉痛骂道。
“曾经王城里躺着黄金,抓着美人奶|子睡觉,眼下一个破窑洞,你倒觉稀罕!漆水郡王竟有你此子,祖宗也该觉得耻辱!”
那部下冷不防他发这么大火,骇一跳,垂头耷肩不敢作声了。
周围部下烧火的、做饭的、掏鸡窝的、抓着娃娃荡秋千的,都噤若寒蝉地缩了手。
耶律烈目光扫过他们,心里的火气横冲直撞,没等升上喉咙口就又哑了。
他在这复杂的悲苦里体悟人生——乌都却激动得彻夜不寐,白天装出一副憔悴样,才能忍着不露出眼睛里的亮光。
这是东胜城,向东直走三十里地就是云中城,两头只隔着一道边境线,进了云中就到了大同!
三十里地,只要给他个车,半日就能过去,甭管马车骡车牛车羊车!拴两条猎狗拉车都行!
往更好处想,要是走半道上遇上驻军,他还能向驻军求援,华夏民族的同胞不会忍心看一个黑头发的四岁小孩独自流浪的,随便给他送进哪个边城去,还愁没一口饭吃?!
只要让他出了这道篱笆墙……
枯黄的篱笆木栏上那个狗洞,闪着世上最耀眼的光。
这狗洞不知道是什么小哈巴狗留的,没准是黄鼠狼偷鸡时刨出来的,比人脑袋大不了多少。
乌都屈下身子,他膝盖和双肘力量不够,爬得艰难,在洞里蠕动半天,爬出半个身子去,屁股卡住了。
他两只手奋力地扯着乱七八糟的藤,半天没能挣扎出去。
身后突然一声厉喝:“你在干什么!”
那是二王子耶律兀欲的声音。
乌都心口一咯噔,半天没回头。
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还有耶律兀欲慢慢提刀的声音。
“你想逃?”二王子戏谑地笑了一声,将要提声大喊:“父汗,乌都他要跑……”
“大兄!”
乌都比他反应更快地喊了一声:“大兄快救我!哇啊啊啊救我!”
他肩膀抖抖索索,噌噌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回了篱笆墙内,眼里蕴着一泡眼泪,扑上去抱住了耶律兀欲的大腿。
“大兄!哇啊啊啊啊!虫虫!”
二王子提着刀,傻成了一块石头。
他脖子僵硬地一节一节弯下头,看见乌都全身扭得跟麻花似的,手脚乱刨,围着他双腿“啊啊嗷嗷”边爬边惨叫。
再一看,乌都手上扒着一只小蝎子,那蝎子没他指头长,可怜地蜷成个团,都快被他惨叫啸出的气流吹跑了。
“蠢货……”
耶律兀欲拎着他的袖子,呼啦啦抖了抖,把蝎子甩飞了。
“大兄!大兄你真好呜呜呜。”
乌都哇一声就哭了,他柔软得像团棉花瓤子,抱着他大腿的双手却死紧,拽也拽不开。
耶律兀欲只觉得毛骨悚然,这狗崽子,往常一脸无悲无喜的圣人样,两人面对面永远身份倒置似的,不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气什么、嚷什么,乌都都拿“呵呵三岁小孩不懂事”的眼光看他。
从他嘴里居然会喊出“大兄”?居然会央求他抓一条虫,此事必有蹊跷!
他提起乌都就走,迈出小院嚎了一声:“父汗!父汗!乌都傻了!”
乌都被他拎着后襟,脑袋和四肢一齐朝下,他在这晕头转向的姿势里看着那个狗洞越来越远,一时间悲从中来。
堂堂天文气象研究所的杰出青年英才,在这一日无师自通,学会了装小屁孩撒泼卖萌。
老话说的那“心有灵犀”大约是骗人的,起码师兄忍辱负重的时候,唐荼荼一点没接收到,她还过得挺滋润。
几个纨绔子弟第二回凑齐人,就开始商量大计了。
唐荼荼:“上回去吉祥酒楼吃饭,我听说那边有个废弃的烧砖厂,离县衙不算太远,马车半个时辰能到,骑马也就两刻钟的事儿,但我还没去考察过。”
唐荼荼一直惦记着那个砖厂,她来了县城这么久,只见过那一个宽敞又规范的场房。
几人坐着马车晃荡过去。
这地方不愧是给皇帝行宫烧过砖的,烧窑烟囱冲天,整整齐齐十座,火窑纵深挖了七八米,沿着穴|口一路向下就走到了地底下,里头像个乌漆墨黑的茶壶内胆。
唐荼荼从没见过,研究了研究了这形状储存热量的优点,被古代匠人的才智折服了。
这片砖窑他们用不着,厂房还有很大的余地,原来的烧砖工人吃住都在这地方,建有饭堂、仓库,还有几十间十人宿的大通铺,桌椅板凳都还新,地方是绰绰有余了。
唐荼荼惊喜扭头:“我觉得妥!就租这儿吧,大概多少钱能租下来?”转念一想:“这地方找谁租啊?还有掌柜的么?”
公孙景逸摆摆手:“小事儿,我来办,你只管写你的打油诗。”
唐荼荼就关起门来埋头写诗。
她脚底下踩着节拍,嘴上念着韵脚,宅家里写了三天,吃饭也在念,睡觉也在念,半梦半醒间想到什么新句了,一下子就醒过来了,赶紧摸过纸笔记下来。
满脑子都是儿歌顺口溜,写得快要疯魔了。
自己一个人闷头写久了,会落入咬文嚼字的窠臼里,硬是抠字眼,把每一个念起来不够琅琅上口的字反复修改,特别拖累创作进度。
她把写好的一沓稿纸发给全府,动员了全家人一块帮着想。
顺口溜影响力巨大,珠珠跟芳草几个在院子跳皮筋,跳着跳着就成了:“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熏醋不能治风寒,秋冬清肺要吃梨。”
跳着跳着,珠珠停下来,捂着肚子笑岔气了。
唐荼荼:“……要不,你们就拿顺口溜跳皮筋?”
于是满院子都是牙牙儿歌声了。
“勤通风,勤洗手,衣裳被褥勤换洗,不晒被子是大忌。”
“常咳嗽,赶紧治,吭吭咔咔难受死。”
“晨刷牙,晚漱口,烂牙不敢瞎胡拔,吃完糕点及时剔。”
嘿,效果很好。
唐荼荼有点惊喜,又教前院的护卫念了念,让他们清早边打拳边念。说也奇了,一个早上的工夫,几个护卫一字不漏地背下来三首。
印坊还没开门,顺口溜还没印出来呢,仅凭听觉记忆,效果居然这么好?
唐荼荼发散思维,抓着和光商量:“要是咱们办一个全民体育比赛,也不用全民,就各村办各村的,县里边发赏钱下去,你说能不能行?”
“你细说说。”和光没听明白。
唐荼荼:“比如跳皮筋,跳绳,踢毽子,花式蹴鞠,反正节律强的运动,都可以把顺口溜加进去,每样组一个比赛,就比谁边跳皮筋、边背顺口溜,跳得最好,背得最顺!”
公孙和光:“……?”
她觉得不大行,什么“全民体育比赛”,听也没听过。
跳皮筋踢毽儿比个什么赛,这些女孩儿爱玩的花里胡哨的东西,都是关起门来自己玩的。农家百姓倒是会在外边三五扎堆地玩,却也不成体统。
真正玩得像样子的,那叫社戏,有专门的社戏班子,赶庙时遍地都是,踢毽的能踢出三百六十种花样来。饶是如此,百姓也看腻了。
唐荼荼越想越觉得可行。
千万个脑细胞在她脑袋里嗷嗷叫着,闭眼也睡不着,她有点魔怔,又连着两天熬夜伏案工作,终于补全了这个思路。
运河一结冻,海边一休渔,静海县起码八成的人都空闲下来等着过年。
这地方靠海吃海,沿河的是湿潮土,排水不佳,临海的是盐土,种什么死什么,是以农、林、牧、渔四业缺了仨,只剩捕鱼捞鱼,煮水化盐。
虽说入京的粮草全从天津过,百姓从不缺粮,可冬天没有活儿干,百姓全窝在家里长膘。整个腊月一直到元宵,酒肉不忌,得脑梗血栓的都比往常多。
让他们边背健康顺口溜,边出门运动,还有比这更好的季节吗?
太完美了!
唐荼荼去县衙跟两位大人一说,唐老爷还在思量,赵大人已经眼前一亮,拍桌叫了声:“好!”
他离卸任的日子越来越近,心里边就越紧迫,正愁还有什么能添功增绩的事儿,一听这全民体育比赛,出发点好,寓意佳,省钱又省事,再好不过了。
第201章
唐荼荼的计划书一写出来,直让赵大人盛赞“虎父无犬女”。
这是集思广益得来的,各种比赛项目总共列了十来样供选,又分文赛与武赛,以运动项目占多数,过五关斩六将,最后的优胜者能拿二两银子。
赵大人逐字看完,捋着胡子笑道:“丫头想浅啦,这光给赏银有什么意思?”
唐荼荼:“您说。”
赵大人:“要我说啊,这优胜奖不必多贵重,量却得添上来,叫人人都愿意来凑这个热闹。”
“就说过三关的,能来领两包崩豆儿;过四关的,能从县官这儿领一幅亲手书写的对联;过六关的能人,叫他在大年初一举着火把,去点县祠的社火。”
他说完,见唐荼荼和唐老爷都迷糊,笑哈哈给他俩解释。
“点社火这可是天大的殊荣啊,往年都得是文秀才、老学究才能有的殊荣——再请他们来县衙吃顿饭,上几桌席面,咱们一群县官与民同乐,岂不美哉?”
唐老爷怔忪:“来县衙吃饭?”
他看看赵大人,又看看荼荼,“这未免荒唐……”
“振之你是没在县里呆过啊,多少百姓过年都要去赶庙会,人山人海乱糟糟的,百姓图什么?”
“只因庙会上县官会过去,站在牌楼上往下望一望,能引得全县百姓振臂高呼,他们全盼着看咱们这些老脸呢。”
“哈哈哈,原是如此。”唐老爷恍然大笑。
他在礼部任久了,人情冷漠吃了一肚子,还从没尝过百姓爱戴的滋味,真想见见那样的场面。
赵大人有许许多多的缺点,唯独一条,他不拿架子,因为位卑言微,身上官气不重,能跟百姓打成一片。
唐荼荼笑得像朵花:“行,还是赵伯伯想得周到,我这就去找县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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