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太医院二十来位御医,每年坐堂三百来天,宫里的传召全加一块也超不过三十回,多数时候都是尚宫、东厂有官身的太监找上门了,给他们治一治。
除了每月请安脉,哪个妃嫔一年敢传太医超过三回?病怏怏的还想侍寝,还想怀皇嗣?等着撂牌子吧。
他们叽叽喳喳的。留下几个医士收拾脏污,杜仲抬脚出去了,肩颈紧紧绷着。
唐荼荼想说点轻松的,缓缓杜仲的紧张,才迈过门槛,竟见杜仲双肩一塌,膝头一软就栽下去了。
她匆忙伸手把人接住,“杜仲!”
“师父!”
“哎哟,小杜神医怎么啦?”
杜仲扶着门槛站稳:“我坐会儿便是,有点脱力了。”
他唇色泛白,紧张得手都在抖,也不知道刚才操着刀怎么能那么稳。
没过半个时辰,黄八宝醒了,睁开眼那一瞬,黄家人嚎啕哭的嚎啕哭,抹眼泪的抹眼泪。
这洗了个澡差点丢了命的苦命人,傻傻望着床帐,舌头发僵地说:“嘿,我能活着看见自己大名写上书了。”
唐荼荼噗一声没忍住,怕破坏了这温情的气氛,她赶紧退出去了。
黄八宝福大命大,头一晚高热不退,前晌天晴以后又退下烧去了,吃了两天温养的药膳,恢复得很好,血管没破开,刀口也没崩裂。
两天以后,杜仲休息好了,打算择日截他另一条腿。
头一批来帮忙的医士,杜仲只留了两个靠谱的,剩下的打发走了。县学那医班哪肯放过这进学的好机会?又全班石头剪刀布,来了两个顶班的。
衙门里从官老爷、捕头到衙役,全盯着偏院的动静。
先头,他们把杜仲看作神医徒弟,这才几天,已经把杜仲奉若扁鹊华佗再世了,不消人说,全在外边传他的神迹。
唐荼荼听了两耳朵,感觉市井传闻都不错,都是正面评价,还没有哪家医馆叱骂妖术邪术的,也就由他们去了。
公孙景逸跟和光隔天过来一趟,一呆呆一天,就差住在县衙了。
眼瞅着一个大夫需要这么多打下手的,数了数,六个人,全都能进得屋去。
公孙景逸直咋舌,凑近唐荼荼悄声问:“茶花儿,能不能再留俩位置?内屋还有地儿吗?”
唐荼荼听完直瞪他,以为这纨绔少爷想进屋看热闹,“这又不是看戏,来那么多人做什么?还有谁想来?和光?”
公孙景逸不作声了。
半天,他目光深邃吐出两字:“我爷。”
唐荼荼悚然:“谁?!”
公孙景逸嗐了声:“这事儿也怪我,我爷骂我天天不着家的,干什么去?我得拣着正大光明的事儿说吧,就说我在县衙办正事呢,看神医如何妙手回春。”
“我爷那是什么人物!跟着太爷出海杀过匪的,一听,神医竟能让断肢再续,立马坐不住了,说要亲自来看看神医什么样。”
唐荼荼直当自己聋了:“断肢……再什么?”
等两边一对话。
“不是大前天截的腿,拆下来洗洗,明儿重接回去吗?!小杜神医会断肢再续的神术啊!”
公孙景逸差点从胸口把自己剖开,以证清白:“街上茶馆酒楼说书的都这么说的!半个县城都传遍了!你昨儿顾不上理我,我随手拉了个衙役问他,衙役也是这么说的!”
唐荼荼眼前一黑:大意了,这群医盲竟什么都敢讲,还传遍了市井!一传十十传百的,得传成什么样?
“你没常识吗……”她骂人都没力气了。
放后世,“你没常识吗”跟“你没脑子吗”威力有得一拼,放这儿,也就是句轻飘飘的呵斥。
所以哪怕唐荼荼气得直想揍他,在公孙景逸眼中,她也不过是板着脸,像头圆脸小狮子,嗷嗷叫唤了几声。
怪喜人的……
公孙景逸难免一恍神,看她气得鼻息咻咻,连忙拱手讨饶。
“这事儿赖我,茶花儿别慌,我爷又不是豺狼,等他来了,我再跟他细细说一声便是了。”
也只能这样了。唐荼荼心痛地想:还没跟公孙府交好呢,就给人家留下个“吹牛皮没下限”的第一印象。
断肢再续,亏他们敢讲!
第204章
天公作美,连着几个晴天。
截第二条腿的那日,黄八宝让家人挪着他病榻到窗边,在太阳底下打了个盹,又饱饱地吃了一顿。
人的脸色一发灰,总是要透出点死气。他如今不论干什么,都仿佛有了昭示意义。
黄家几个儿女天天眼也不错地看着,牢牢记着他爹每一顿吃了什么,喝了几口水,怕爹一个不好就去了。记清楚了,好叫以后留下点“爹临走那天”的回忆。
及至杜仲开刀前半刻,公孙老前辈也没来。
公孙景逸嘴上没门,还不定来不来,唐荼荼也不多等,跟着杜仲进了偏院。
后世手术有全麻,有插管,所以手术前是不能吃东西的,麻醉的时候病人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咳嗽呕吐都不由自主,既怕病人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又怕影响插管,所以术前禁食。
眼下什么也没有,术中又失血又失水的,消耗太大,得吃点东西垫补。
挑这饭后一个时辰——未正时刻开刀,则是因为杜仲说正午阳气重,吃完饭该消化了,血液往胃部和心肺走,强心脏护肺腑,这时候开刀最合适。
杜仲所学的全部医理都是混合了古今中外的,新不够新,旧也不够旧,因为缺乏经验,知识也没成体系。
像他说的这“正午阳气重,血液往心肺走”,唐荼荼听了,心里就要先打个问号,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她大概知道这条医理有点偏,因为饭后胃供血多了,心脏负担就大了,血流速应该会变快,未必能强心。
这就是一手捧中医典籍、一手捧外科医书的结果,古今医学知识给混一块了,还没混好。
四个医士听了,自然也要打个问号,琢磨这跟医家圣贤书里的哪处知识点能对应上。
唐荼荼早早挑好了位置。
她把桌子推靠墙,上头摆一张椅子,自己高高坐在上边,姿势有点滑稽。可这个高度能清楚望见手术台,不会被几个医士阻挡视线。
唐荼荼抻抻手指,从杜仲穿上白大褂开始,提笔画起来。
她脑子里那盏秒表滴答滴答流转,以每300为一组计数,300秒正好是五分钟的时间,五分钟里,唐荼荼的掐点能分秒不差。
刚开始,她慢慢取点勾形,画出了诊床,还有五人手术团队的站位。
很快手熟了,一张一张草图飞快成型。
——0:04:00,剪除溃疮。
——0:08:20,设计外切口。
——0:11:40,切开皮肤与浅层肌肉,溃烂严重,出血不多。
——0:17:00,深层肌肉暴露,能看见粉红的血肉颜色(确如杜仲所说,深层肌肉没完全坏死,但也保留不下了)。
——0:29:30,切开骨膜,从关节下截去断腿。
——0:35:18,结扎主血管,切断主血管。
——0:42:45,刮骨清理腐肉。
刮骨那声儿,配上杜仲淡然的脸色,衬得他活像十八层地狱里的刑房大长老。
几个医士胆战心惊,有人嗫嚅着说:“血出得比上回多。”
杜仲沉着气,四平八稳应了声。
“嗯。上回截的右腿几乎烧熟了,而这条左腿,兴许是受伤当夜浸凉水的时辰更长,降了降温,是以这侧腿血脉里仍有新血流动,但筋肉已经坏了。锯断腿骨容易,防溃烂难,他经不住再开刀了,只能从膝头下一并截了。”
隔了不久,医士惊惶叫道:“这血怎的止不住啊!那日咱们用几块纱布就止住了!这、这……”
杜仲:“别慌,用炮烙止血,取小烧钳来,在桌上放着的。”
几个医士一下子全慌了神:“炮烙?!只听说炮烙能烧痔疮,烧钳怎能拿来止血?”
别说是屋里的医士,外边等着传唤的仆役都慌得乱了阵脚,连连敲着门问:“里头缺什么短什么啦?”
眼看场面要乱,唐荼荼重重一脚跺响桌子,砰一声,把他们的恐惧全摁回去。
“嚷嚷什么!开刀流血这以后是常事,每次都大呼小叫的,你们还怎么当大夫?”
一片死寂中,杜仲眼皮也没抬,却漏了一声笑。
几个医士被她骂得脸皮发烧,连忙集中定力。
屋里血气弥漫,浸透的纱布不停往铜盆里扔,堆满了一铜盆。那一滩血刺着眼,唐荼荼手指缩了缩,继续往下画。
这分不清血型的年代,输血会比失血更快要人命,失了多少血也只能靠自己扛过去。
得亏黄八宝是个有钱的生意人,以前吃饱喝足营养够,这半月又是各种药膳灌着,虽然瘦得脱了形,但没大亏了身子底子。
——1:08:20,黄八宝有疼痛应激反应,手指和眼皮在抖,但还没醒过来。
——1:13:30,缝合皮瓣,给止疼药。
……
一个多小时不停地画,到指关节发僵时,终于算是画完了。
唐荼荼翻回去再看,这本速写小画画得并不细致,手术助手太多了,递器械的、清理血污和手术视野的、帮忙钳血管的,记时的、给主刀大夫擦汗的,各有分工,却全没顾上画。
好在杜仲就在身边,这几日抽空叫他慢慢补上就是了。
外边阳光大好,冬天太阳升不高,沿着窗泼洒一大片金辉。
一场手术又耗力气又耗精神,医士们站了半来时辰,腰酸腿软脖子疼,全一屁股坐下了,累得说不出话。
侧窗笃笃响了两声,公孙景逸屈指叩叩窗户,声音爽朗带笑,活脱脱邻家大哥喊小妹出去玩。
“茶花儿,忙完没?忙完出来见见我爷。”
什么时候来的……
唐荼荼脱下一身白大褂,连忙撩着水洗了洗手,悄声吩咐芳草:“去前衙把我爹和赵大人请过来,就说公孙老先生上门了,我一人应付不来。”
芳草也学她悄声说话:“那还用姑娘交待?赵夫人方才就去请二位老爷了,只是没找着人。今儿一大早啊,赵大人就领着老爷,还有县丞、教谕几位大人去县学巡视了,晌午才能回来。”
好嘛,算遍县衙,竟没一个像样的管事了。
赵夫人事事妥帖,却也拘泥妇礼,缩在后院里不见外客,她自个儿没过来,只派了一位师爷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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