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百官亦牵系边关战事如何,吾儿不若回京一叙,年后带着新粮与棉衣再上路,到时另备三军仪仗,一路缓行,挥扬国威,抚恤边军。】
扬皇家威风,安抚人心的事儿,交给他一个主帅干。
晏少昰胸口窒闷,懒得重读,把这密诏递给孙知坚,说:“父皇既有此意,孙伯代我回京一趟吧,上马关有我守着。”
孙知坚面有难色,摆摆手:“殿下快别难为我了,我这两膝的寒疾,风雪里跑一趟,半道儿就得跪着走了。”
老将军窥窥他面容神色,又笑问:“殿下为何不想回去?回宫吃顿年夜饭,好好歇上两天,快马跑个来回也就是七八天的事儿。”
晏少昰双唇紧抿成一条线,唇锋上的干皮分了瓣。
这地方背靠中原,吃喝都能供给得上,饭食不算糟,但男儿没那些润泽口唇、护养皮肤的脂膏,就算有,他也不耐烦费那工夫。
俩月的大风捱下来,任他是皇子,脸上也皲得涩手了。
晏少昰猜得到,父皇说什么“扬国威”是假,其实是想扬纪贵妃的“贤名”。
给边关将士添寒衣一事是纪氏挑的头,让一个嫡皇子回京去接,走时还要备好三军仪仗?
三军仪仗那是何等场面?前军骑兵,中军车兵,后军步兵,一路缓行,让沿途的百姓都看着,竟是要风风光光地把这十万床被子送到边关去。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孙老将军儒将出身,不似别的武将那么粗枝大叶,这老将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他见二殿下眉头深锁,稍微转转脑子,就知殿下所想了。
老将军颜容温蔼,竟似笑他孩子气。
“殿下年富力强,哪里懂父辈的心思?皇上他啊,是惦记您呐——殿下这是头回在外边过年吧,这边关寒酸,连过年的馒头花糕都蒸不出花样来,家里头哪里舍得?”
孙知坚回身向南望,唏嘘一声:“皇上他虽是天下之主,却也是个日渐年迈的父亲啊。”
晏少昰僵怔着,半天没续上话。
——父皇,竟会惦记他?
自小,他与皇兄一起跟着太傅念书,每隔几日,父皇就要过来看看,抓着他们兄弟俩口问策论。
其实也没抓他,父皇是抓着皇兄问的,不大理会他。
是他自个儿少时就好强,看见皇兄答得好,讨父皇高兴了,自己忙跟着作答。分明连问的是什么都听不懂,还要装腔作势乱答一气,得了父皇一个“小黠大痴”的四字评语。
这词高深,他那时还不懂,翻着说文解字才翻出来,骂他是个“借着小聪明卖弄口舌的蠢货”。
后来,纪贵妃生了小五,那孩子更是父皇抱在膝头上长大的,他疼爱五弟,更甚疼爱皇兄。
逢年过节,都没短过宫里头的赏赐,晏少昰扫一眼就知道是内务府准备的,那全是皇子份例,是从各国贡品中挑出来的一堆昂贵的珍玩,还没父皇那一副亲笔所书的对联、一袋福橘来得稀罕。
可对联与福橘是满朝老臣与功臣们都有的,人人有份,这叫天恩浩荡,与父子情谊也没什么关系。
父皇,竟也会惦记他……怕他在这边过不好年……
孙知坚还在絮叨着什么,晏少昰一句也没听进去了。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几辆马车从军营离开,后头几百快马随行,静悄悄地出了南城门。
云中府外的十二连城,兴许是盛朝国土上最没年味的地方。连着几日大雪,此地驻扎的边军连早晚巡防也省了,缩在营房里喝酒取暖。
没人给这边贴对联,窗花剪纸花灯也通通没有。
野村里的原住民就剩几户了,虽是汉民,却多年远离故土,早忘了对子怎么写,连“福”字怎么写都没人记得了,便拿张红宣纸裁剪成条,往树上贴条红。
风吹雪淋,一夜过去湿烂成泥,要染红一小片雪。
一群西辽兵夜里翻着衣兜、翻着马袋、翻着鞋后跟,一颗一颗找银锭、数金豆子,白天进县城里买些年货。
这些年劫掠得多了,金银是他们从没缺过的。
他们白天去县城里看人家的社火,到了黄昏时分,赶紧出城。年关四处挂花灯,怕走水,也怕盗窃,城里的缉捕巡防队多了许多,对异族面孔查得严,不敢留在城里。
城门口最有意思,不知哪个小都头闲得没事,让护卫在城门外拉了个黄河阵,有九转十八个弯,一个入口,一个出口,一个阵得走一刻钟。
用烂麻绳拉出来的小孩玩意儿,别的百姓谁稀罕这个,全绕路走。西辽兵没见过这东西,不论男女老少都在里头撒欢玩。
耶律烈的亲卫队怕他们这没出息的样子惹得大汗恼火,因为大汗最忌讳的就是治下子民贪慕盛朝的繁华,连忙呐喊了几声。
“胡闹什么!回来列队!”
声音被掩在远方的烟花声下。
耶律烈驻足,直盯着东南面的天,棕褐的瞳仁被漫天烟花染得忽明忽灭。
又是一个年了。
他们造不出纸,造不出笔,也就丢了历法,过着不知稼穑、草木记岁的生活。
看见盛朝的边民播种,就知道这是二月二了;看见边民丰收,把果子摆成锥堆,燃香供奉月亮,就知道是中秋。
连着几日看见昼夜不歇的焰火,就知道盛朝是要过年了。
说不上苦,耶律烈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也不当自己可怜。
只是终归心里边发堵。流离的日子久一日,雄心与壮志便消褪一日,看不见血、刀不出鞘的日子过久了,豺狼的牙也要钝,他都快要忘了自己是西辽最后一个汗王了。
不远处的篱笆墙内,哄然爆发一片大笑。
一群小兵围着乌都和山翰林,还有那一群盛朝的探子,也围坐成几圈,挨个讲自己家乡过年的风俗。
“我们那儿大年三十,要去坟上接祖宗,把已故的爹妈爷奶都请出来。出了坟头直接回家,路上提一盏防风灯,灯里的烛是引路的,千万不敢灭了,不然爹妈全丢路上了,就要变成孤魂野鬼了。”
“哈哈哈,我们那儿没什么讲究,就拜拜神龛,守个岁,守岁是给家里老人守的,熬过了寅时才能回屋去睡。”
“夜里饿得慌,还得开火煮一锅饺子,这锅饺子、还有年夜饭上剩下的半条鱼,要从旧年吃到新年,年年有余。”
“小孩儿坐不住啊,烧一把苞米杆子,噼里啪啦满地爆花,特喜庆。”
不论他们说什么,乌都都嘿嘿地乐,但凡是个说汉语的他就高兴,管他们说的是什么。
“山翰林呢?您家乡有哪些趣事?”
山鲁拙眸光微微一闪。这相貌很是秀气的文人眼睑低垂,露出一个很淡的笑来。
他们叁字辈的影卫也是分组的,像叁鹰,谐音三一,就是一组近侍组的小头儿,专门近身伺候殿下的,脑子活,也有统筹总领各组的能耐。
殿下身边不缺武艺高强的护卫,一组影卫的武功不算特别打眼,把为人处事修炼到家就够了。
二组主杀,三组主罚……五组是女影卫,跟上姑娘的芙兰就是五组的。
六组是各地的桩点探子,能在各种艰苦环境下快速扎根,伪装成一个不起眼的本地人。
这些混子出身、三岁就会骗人的影卫,一辈子也没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们混进公府能取得主家信任,混进贼窝能争得贼老大宠信,哪怕被抓进敌营、敲断双腿,也能靠三寸不烂之舌活生生地策反敌将。
换言之,最好的探子肚子里未必有多少墨水,却都长了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
山翰林温温吞吞,给他们描绘了一幅画,用契丹语说的。
“京城有四万异族人,有跨海来的西洋人,大食人,天竺人,在瓦子里做生意。大伙儿都喜欢交异族朋友,看看对方的新奇东西。”
“京城百姓富庶,过年时候可不止是吃喝讲究,瓦子里灯红柳绿,过年生意最红火,连附近乡镇的百姓都要带上全家老小一起进城,买张票进瓦子里瞧稀罕。”
“唱戏的,敲大鼓的,变戏法的,露着光溜溜的腰跳舞的,只有你想不着,没有见不着的。”
这个民族的语言不似汉语有那么多词,他们没有诗歌,没有成语,没有“草长莺飞二月天”,也没有“爆竹声中一岁除”,缺了风流蕴藉的意趣。
可契丹人的母语,温柔轻声吐出的母语,对失去了家国的野狗太有蛊惑力了,一字字都像母亲,直头直脑地撞进心里去。
每个西辽兵眼里都露了憧憬。
山鲁拙微微一笑:“除夕夜最热闹,一座座的灯楼拔地起,每条街都要评出个灯王来,赏大笔银子。”
“匠人要掏空心思,往灯上雕各种花式,画各种图样——会冒烟的、能自己转圈的,什么样的灯都有,最大的花灯足有三个人高,一般雕的是瑞兽,孔雀、麒麟、老乌龟,雕什么是什么,眨眨眼睛就活了。”
“花灯会可不管什么元不元宵,东西南市上的灯从腊月二十八一直亮到正月二十去,花灯结成大片的网,挑得高高的,一条街挨着一条街,亮得人抬头都睁不开眼。”
“街市上有仙鹤坐着花车出游,鹤颈朝向哪边,来年的喜气就到谁家,所以一群百姓吹着哨子,争相洒着谷米,诱惑仙鹤抬头。”
山鲁拙说着,突然耳尖连耸,朝着东南方向望去。
耶律烈警觉惊人,与他同一时间望向了那个方向。
“砰——砰——!”
一道又一道的金线窜上天,轰然炸开,一大片一大片红的、黄的、绿的焰火,染花了东边半片天。
那是真正的焰火大典。
荒村里的几百近卫兵仰起头,呆呆看着,这才知道前头那些都是百姓自己放着玩的小烟花。
他们看花儿,听响,看热闹。
只有山鲁拙唇边浮出了笑。
炸得这样高,可见虞部的火炮又精进了,连民用的炮筒都大换样了。
身侧有人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山鲁拙循着视线望过去,对上了乌都那双蓝眼睛。
这孩子一双眼被焰火染了多样的彩,一瞬间几乎不像真人,像哪里来的山魑,带了点仓促落入人间的茫然。
“小公子怎盯着我看?”
乌都拖着曳地的毛披风凑过来,坐在个矮腿板凳上。
他缺衣短食的,身量太矮,披风是用狐狸皮缀成的,一层狐狸毛不够长,两层狐狸毛就拖地了。
这小孩慢吞吞问:“山师傅,你想回家么?”
山鲁拙当他小儿说痴话。
一群西辽兵都在旁边坐着,这群辽鬼给他座上宾的待遇,是因为敬仰他是个文化人,认定他是归附了辽汗,把他当成半个自己人了。
但凡他露出一点想回中原的口风来,辽兵一定提刀朝着他脑袋砍过来。
山鲁拙只好说:“自然是想家的,只是在这儿呆得也挺好,大汗待我恩重如山,我是万万不会背弃的。”
耶律烈哼笑一声,阴恻恻道:“中原人,都爱说谎。”
山鲁拙:“……”
他面上笑得温良,心里边爆着粗口。
——那不废你娘话,不说谎,我等你提刀剁我?
远方的焰火渐渐稀疏了,山鲁拙从袖兜摸出一把陶笛,呜呜吹起来。
西辽兵常听他吹这个,往常听,只觉得调不成调,还不如野牛哞哞叫好听。今夜听来,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每个调子都勾着魂,朝着心事更深处漫溯,勾扯出千万红的愁,绿的思,又随银河万里,飘往家乡的方向去了。
乌都静静听着,听到他黔驴技穷,再也吹不出新鲜的曲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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