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260章

作者:宣蓝田 标签: 升级流 穿越重生

  唐夫人仔细打量她从头到脚的每一分变化,见荼荼瘦了点,脸色却红润,才笑说:“进来看看我姑娘呀。你妹妹也想进来,好不容易才骂住她。”

  坐在椅子上的小娘子一怔,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慌手慌脚差点跪下磕个头:“民妇无知!不知您是县老爷夫人……”

  唐夫人和胡嬷嬷一边一个摁着她坐下:“别乱动,快梳好了。”

  她与胡嬷嬷客串起了梳头妇,给这小娘子梳髻,一人盘发,一人递梳篦,一把手心大的梳篦就把满头青丝扎好了,对镜一照,确实比原先用头巾包头漂亮多了。

  小娘子慢腾腾照了会儿,摸摸鬓角,又摸摸最近才长回来的美人尖,眼里有明显的怔忪。

  “还是拆了罢……家婆不许梳这样的头,说是不规矩的女人才往好看打扮……相公倒是喜欢,却不许我打扮出去……”

  唐夫人便只问她:“你自个儿喜欢不?”

  那小娘子咬着下唇,又对着镜子照了半天,她昨儿额角的撞伤透出了皮,成了一小片黑青。

  好一会儿才敢点头,呐呐言语:“喜欢的。”

  唐夫人霸气一挥手:“那就这么梳,告诉他们是县太爷夫人说的,这么梳好看。”

  满屋的妇人都笑了。又有另一个年轻的妇人,不大好意思问:“……嬷嬷能给我也梳一个么?今儿过节……”

  胡嬷嬷:“行,老奴以前就是伺候夫人梳头的,后来夫人嫌我老了,不用我了,那俩小丫鬟哪个有我手艺好?顾左不顾右,梳了上头下头漏一撮儿,一个头都梳不圆。”

  屋里又是一片欢声笑语。

  今早出门时,唐荼荼记得这几个女人都歪在榻上,梳头洗脸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因为整个印坊的病人都去见家人了,那热闹隔着门、隔着窗、隔着半个印坊都能听得到。

  唯独她们逆势而行,恨不能在这间小屋里缩到老。

  等胡嬷嬷梳完了三个头,把她们的精神调起来了,唐夫人才喝了口水,徐徐道。

  “我啊,没念过多少书,说不出多有道理的话,就跟各位妹妹说说体己话罢。”

  “我知道各位心里的苦,都不想留这孽种,大夫不给开药,你们心里准是有怨的——诸位年轻不知道,这肚子月份大了,打身子太遭罪,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也没准后半生都要落下病根。”

  “我问了大夫,都三四个月了,再坚持半年,这苦就熬到头儿了。到时候咱扔了他,大不了不要这孽种了,可身子是自个儿的,是也不是?”

  几个妇人又开始垂头流泪。

  “这事儿又不是咱们女人一人犯的错,谁乐意去那什么庙跪神仙、上香火,跪天王老子都要犹豫犹豫呢。还不是上头公婆催着,枕边男人哄着好话,村里头的长舌妇絮絮叨叨,才把咱们糊弄过去的?”

  “要错,大家伙儿都有错,家里人有错,街坊邻里有错,衙门有错,所有知情不报、包庇窝藏的都是从犯,全都有错。”

  “就跟被狗咬了一口似的,咬伤了,咱就治伤,没道理把所有罪责全往自己身上揽。”

  ……

  她话说得浅白,比唐夫人平时说话还要浅白许多。她与唐老爷成亲十来年了,光靠耳濡目染也能把四书五经念下来了。

  但之乎者也的大道理,讲出来总是浮在高处的,远远没有闲话家常来得温柔。

  唐荼荼坐在边上听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一震,明白了唐夫人此番过来的用意。

  爹爹刚上任,又接连遇上一场大疫、一场大案,四处人心不稳。母亲得多走动,帮着爹爹收拢此地民心。

  一地父母官想要搞出实绩,需得协调各方,想要一呼百应,最先该收拢的就是民心,细微之处得下工夫。

  过完这个元宵节,最迟三天后,月份浅的妇人们就要打胎了。这是最容易出事的时候,母亲赶在这时候来安抚人心,是选了个最恰当的时机。

  唐荼荼弯弯眼睛。

  母亲在学着从内宅转向外视,开始学着当更厉害的贤内助了。

  唐夫人又转向昨儿差点刺腹的那个小娘子,“方才我听嬷嬷说,你家里人来了,你爹娘,还有弟弟妹妹,都来了。”

  那小娘子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了个干净,只当是大肚教的事情败露了,吓得眼睛更红了,慌忙往床上躲:“我不见!叫他们回去!”

  她上午换了新衣,刚才又在唐夫人的温声软语下梳了个体面的发髻,本是极漂亮的。可脸上血色一褪,竟比清早不梳洗之前更狼狈,手脚抖得厉害。

  唐夫人静静观察着她眉眼。

  “见与不见,都由你。你家里人在后门等了一上午了,不想见,咱就把他们打发走。”

  其实不然,家属不是自己走过来的,是衙差去接来的。昨儿屋里割腕的,这个刺腹的,还有隔壁屋那位差点上吊的,都趁夜派衙差去联系了她们家里人,马车拉过来的。

  一来,娘家总归比婆家靠谱,亲爹妈生下来的骨肉,总不会把闺女往绝路上逼。二来,死生大事最不能瞒,一个疫病所担不起这个责,总得告与人家爹娘。

  屋里几位嫂嫂劝了半晌,小娘子总算抹干净眼睛了,咬咬牙:“我去见……就算爹娘不要我这个女儿了,我也得见他二老一面再死。”

  这话里的“死”,可跟昨天寻死觅活的味道大不相同了,脆生生的,底下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韧劲。

  唐荼荼目送她走远,赶紧拉着母亲回了自己屋,拿了干净的香胰子和手帕,盯着唐夫人赶紧洗手,手心手背指甲盖,里里外外的缝都洗一遍。

  “我爹呢?”唐荼荼问。

  “去漕司府了,锁着俩眉头走的,什么也没跟我讲,今早上都没回来。”

  那就是去商量赵大人的处置了。唐荼荼笑起来:“这大过节的,您不用安置府里啊?”

  唐夫人一脸的一言难尽:“整个后衙的仆役都被逮了,你赵姨听着信儿,开了私库想拿银子上下打点,被叶先生给堵回去了,派了几个嬷嬷寸步不离看着她,你赵姨连二门都出不得。”

  “娘可不敢再留在那儿看她的脸色了,看我跟仇人似的,这回梁子是结大了。”

  唐荼荼点点头,没作声。

  那是个温柔和气的老妇,被赵大人连累,这回怕是也逃不过一个斩首。

  多年夫妻结了同个根,赵大人贪第一笔钱的时候,她没拦,就注定要跟着丈夫一步一步往绝路上走了。

  她不同情包庇犯,可因为相处过三个月,被这老夫人的细心打动过,多少有些怜悯。

  其实,想留她一命,不过是跟叁鹰说句话的事……赵夫人跟着赵大人连番调任,辗转做了四任县官,十几年没正经回过家了……

  唐荼荼心里柔软了一瞬,拿定了主意。祸不及妻女,当爹的贪污,儿子还就是了。

  十几个和尚厨子慢条斯理,手慢,心慢,既没有指挥人配菜洗碗的习惯,做的还不是大锅菜,蒸煮炖焖,每道菜都费工夫。做好了,先给大夫上菜,再给医士上菜,几个大院的病号饭做好时,天都快要黑了。

  唐荼荼灌了半肚点心半肚茶,总算等着了院里一声响亮的嗓门:“开饭喽!各屋把桌椅擦干净,清了瓜果点心,送饭的来啦!”

  唐荼荼立马敞开大门,盼着这皇帝吃过还夸过的素斋。

  仆役们全穿上了簇新的衣裳,一道一道菜往上端,确实卖相极佳,摆盘颇有禅意。

  芙兰嘴巧,催着每人都说了一句吉利话,满桌妇人脸上都带了笑才开饭。

  唐荼荼尝了一口素鸡,细细辨别食材,尝出是面筋裹着酱汁;尝了一口素鸭,油豆皮配着冬笋丝。

  一筷蘑菇,一筷土豆,味道都普通。她不信邪,筷子转向菜名优雅的菜,尝了一口唐僧米,是炒小米上淋糖芡汁儿。

  又夹一筷文殊妙音,看着一大盘金灿灿的很漂亮,原来是清炸过的金莲花,整朵花裹着粉面炸得酥脆,一口咬下去咔擦咔擦,这就是文殊菩萨的妙音了。

  唐荼荼把一中午的期待丢回肚子里。

  古人琢磨出做饭花样千千万,都只是为了一口鲜。

  红糟是鲜,干贝是鲜,高汤熬一天一夜是为鲜。老食饕天南海北地跑着,为了某地某季某月的鱼虾蟹跋涉千里,是为一口鲜;苦练刀工,揣摩文火武火那一点火候的妙处,都是为求一个鲜。

  其实,刀工火候食材全细到极致,也比不上后世随便把菜剁吧剁吧、往锅里扔一包速手调料包的味道。

  唐荼荼默默背。

  ——味精,谷氨酸钠,以玉米、甘薯等天然淀粉为原料发酵、精制而成。

  这玩意儿怎么做来着?

  她听着院里妇人们的欢笑,渐渐跑了神,也忙里偷闲望了望月亮,正巧天上炸开了第一朵焰火。

  芙兰算了算方位,忙拉着她起身:“姑娘,咱们去那边檐下看。”

  “怎么?”唐荼荼稀里糊涂被她拉到了对面屋檐下。

  终于面朝着北了,和关外人望见了同一片月色。

  正月十五,花没好,月却圆。

第237章

  残破的城垣下黄沙滚滚,巫旗被风扯得腾腾作响,每一下抖动都是猎猎的破音,但那旗始终没破。

  几个巫士围成一圈,赤足跳着请神舞,双脚在冰冷的沙土上冻得灰白,向天敲响萨满教的神鼓。

  那鼓面儿阔,却没厚度,声音奇低,敲起来时大有江河宏阔的震撼感,震得上天、下地与风声皆和音共鸣。

  几十个蒙古兵都在百步之外跪成长阵,火光中映出一双双灼亮的眼睛。可他们都沾过血,皆是巫士眼中的秽物,这样的请神舞,他们得离得远远的,不然会影响巫士的作法。

  歌罢,几个巫士双目都紧紧锁住了巫旗。

  和召神舞前一样,旌条卷着风,不由分说地指向西南方。

  “这……!”

  几个巫士一时不敢置信,全朝着年纪最长的巫士望去。

  这实在惊奇。

  转世的灵童都是灵力微弱的稚子,自己是无法扰动天地变化的,全靠已逝的大巫一缕残念指引着方向。

  每一任大巫、每一族大巫的神验,都极费工夫,动辄需要找一两年,找三五年才找到应验之子的巫族也不少见。

  这一缕断续的残念,就像是夜晚漫无边际的草原上,一颗发着光的萤火,那光总是断续的,勾扯着人去找。有时萤火会往西飘,有时会往东飘,又总是因为一点风吹草动隐没下来。

  巫士们得无时无刻地跟着旗走,有时狂风怒号使得巫旗卷尾,狠狠甩在执旗的人脸上,这就是长生天发怒了,因为他们找错了方向。

  可只有这次不同。

  从大营出来,短短七日奔行千里,巫旗一直晃也不晃地指向西南方。不论刮风下雪,淌水过河,方向一直没变过。

  最年老的巫士涂着油彩的脸愈发坚定,抬高手臂,朝着前路一指:“向前行!”

  如此坚定的神谕,必定是这一世的灵童神力无边,甚至说不准是长生天亲自转生!要带领所有供奉腾格里的子民走向繁荣。

  必须把远方的灵童接回来!

  哪怕,他们要趟过的是盛朝与西夏接壤的边境。

  如今正逢大战,两国边界收紧,看见番邦面孔过境都要严查。巫士们不敢再以黑纱蒙面了,改换了马车,雇了两个会说汉话的边民,一路避着大道,往十二连城的方向赶。

  “冬季,由于北半球海陆热力性质差异,西伯利亚冷高压中心主导季风……西高一般位于东经92°—108°之间,今年有明显的走弱态势……”

  “此异常,短期看疑似厄尔尼诺现象……大概是因为欧亚大陆雪少,今年的冷压团不够强盛;而西太平洋暖高压较强,在南海上空形成独立高压,暖风北抬,使得西北寒流折道。”

  “长远看,明年可能雨带北移,夏季出现较强雨水……”

  旁边,一直学驴吁吁叫的那辽兵停了声,奇道:“小王子嘀咕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