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279章

作者:宣蓝田 标签: 升级流 穿越重生

  “好!再翻一个!”

  乌都一副乡巴佬进城的样子,在人堆里钻来钻去,直追着最漂亮的三层高鼎跑,鼎尖仅仅巴掌大,上头站着的仙女娘娘舞姿翩翩,浑然是掌中舞的再现。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热闹。

  别说是这样千人规模的大游行了,乌都连扭秧歌都见得很少。后世所有劳民伤财的娱乐活动全取消了,所有不能为社会创造GDP的娱乐通通都成了玩物丧志的东西。仅剩的那些非遗项目,也仅仅留两到三脉传人,好叫文化别断了根。

  踩高跷的、扮八仙的、划旱船的……满街花样直叫人眼花缭乱。

  划旱船是戏子身上背一只双杠小花船,脚下扭着秧歌步,带着船左摇右摆,像真的在河里划船一样晃荡着,嬉笑怒骂,全凭戏子高兴。

  扭得最逗趣的是个缺了牙的老大爷,头发都白了,扮的是个丑花脸,一路跟路两旁的百姓握手,往大人小孩手里塞糖。

  “吉祥如意!”

  “接糖接福!”

  乌都眼睛直发光,蹦着跳着高高举起手:“我我我!”

  耶律兀欲斜眼骂了声没出息,自己也没出息地伸出了手。

  划船老汉喝醉了一般,脚下一个踉跄,连人带船撞开了辽兵的防线,满衣兜的糖哗啦啦往外掉,惹得周围百姓欢笑连连,都伸长了手抓糖。

  人潮拥挤,山鲁拙下意识地把乌都往后带了带。

  突地,那老汉眸光一闪,一瞬间露出不符合自己年纪的狡黠来,把几粒糖塞进了山鲁拙的手。

  “……!”山鲁拙目光陡然大亮,没敢作声,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

  这一撞,把二王子撞了个趔趄,差点提拳揍人,被自己的伴当摁住了。辽兵凶神恶煞地叱骂:“滚开!走稳点!”

  “脚软了一下,对不住喽,接糖接福!”老汉嬉笑着告了声罪,晃晃悠悠走远了。

  山鲁拙缩回手,垂眸一捏,筒状糖纸里的东西稍稍一瘪,又飞快回弹。

  果然是信纸。

  他告了声去解手,在茅厕黯淡的天光里飞快扫了一眼,纸卷上不过四个蚊蝇字。

  ——信已送。慎。

  是告诉他,他留下的暗号被自己人看着了,接头的人已经来了镇上,小公子在这里的消息已传给殿下。你自己小心,千万慎重,一定要护好小公子。

  哈,去年八月至今,失联了半年,可算是联系上了。

  山鲁拙心里揣着天大的狂喜,吐息三次之后,脸上也滴水不漏了。

第256章

  密信誊抄了六份,从边陲这个小镇偷悄悄离开,六路人马分散进了朔州与大同,全把脑袋别在裤腰上。

  大战时候,所有的兵防只够保证官道畅通,但对探子来说,官道才是最危险的道——所有过路人的籍名、来由全要盘问清楚,所带的物品都要查。

  密信是不能见光的,拼死也得送到主子面前去。

  最快的一路人马盘曲绕过大同主城,才得以转上大道,进了张家口。一路军驿换马,快马加鞭日行五百里,到上马关仅用了一日半。

  打头的探子隔着老远看见城外硝烟滚滚,心头凉了半截,只当殿下领的上马关也破了。又耐着性子等了半晌,硝烟褪去才看清。

  ——噢,这他娘是自家兵在打着玩,打完,红蓝营又勾肩搭背哥儿俩好了。

  饶是“六”字头的探子头脑再敏捷,也被这火炮全开的阵仗砸迷糊了,小心翼翼溜进了军营,终于把信呈到了殿下的案头上。

  一听是叁陆的消息,晏少昰心头一跳:“快拿来!”

  信里写得很简练,只略略一提前线探子多方寻觅,在十二连城一个小镇上收到了叁陆的消息,与他呆在一起的四岁孩童疑似葛家小公子。

  营里有葛家别支和偏房,几位小将军紧紧盯着他,一双手攥得死紧,两手硬茧不安地来回磨蹭着。

  将门大多门楣鼎盛,开枝散叶是最要紧的大事,因为一姓将门戍守一地,多的是亲兄弟和父子兵一同上阵的,谁都怕一场大仗绝了满门。

  葛循良这一支,就剩那孩子了。

  等晏少昰反复读了两遍信,葛姓的几位小将军到底是憋不住了,急迫问:“殿下,消息是真的吗?”

  晏少昰摇头说不知,略一思量:“备马,我亲自去。”

  “末将随殿下同去!”

  晏少昰恼火叱了句:“都滚回各营去,别耽误事儿。”

  他们关心则乱,又都是急脾气,带上他们如同身上揣了雷,保不准谁要坏事。

  小将军不敢悖着他干,灰溜溜地走了。等营房里没外人了,司老将军立刻追上一句:“殿下不可啊!臣知道殿下与葛将军情谊深厚,可您堂堂三军主帅,怎能深入险境?”

  晏少昰没顾上理他,在里间卸了一身甲胄,等着影卫给他易容。

  薄如蝉翼的面具上了脸,还不像是个真人,得沿着眉眼五官一寸一寸抚平了,再修补脖子、耳底的肤色,要逼真到任何一个不明真相的外人贴到眼跟前、上手去摸,也觉得这是张人脸才行。

  司老将军还在外间絮絮叨叨。

  “殿下胡闹啊!就算葛将军遗孤还活着,哪值当您亲自去接啊?”

  “将军想浅了。”陆明睿忍不住截断他的话,又慢条斯理说。

  “当初咱们弃了赤城,一万余苍狼军为护着百姓撤退而战死,多少人没了家,多少子女没了父亲,老人丧子——赤城十二万百姓人心不齐,苍狼军中余下的三万精锐,心里边多少也会记恨大军来得不及时。”

  司老将军吹胡子瞪眼:“老夫几百里驰援,仅仅五日就赶过来了,怎么来得不及时?再快也得赶到才行啊!”

  陆明睿静静道:“人心不可推算。葛家与晁家两门镇守赤城三十年,在赤城驻兵心中就是北境的天神,天神陨落,一家妻母老仆死绝,只剩一个祖奶奶疯疯癫癫,盼着自己的重孙还活着——要是连这孩子都找不回来,咱们如何向赤城百姓交待?”

  “那也不能……”

  晏少昰听他俩嚷嚷累了:“不必说了,我亲自去。最近没有开战的契机,咱们的火炮兵都练成熟手了,蒙哥不会轻举妄动。”

  怕司老将军再阻拦,他又补了句:“我去三日便回。”

  终于把老将军最后一句也堵住了。

  廿一在旁边听着,神情动容。

  去年五月,葛帅战死,其三岁的独子被耶律烈抢走的消息传到京城。廿一亲耳记得殿下的话。

  殿下说:生死有命,只愿这孩子死也死得干脆点,别认贼作父,成了耶律烈的刀。

  廿一记这话记得深刻。

  为奴为婢久了,吃喝不愁,常常误以为自己是个人了,忘了他们这些影卫不过是主子手中的刀——主子对挚友遗孤尚且如此,对他们这些不能见光的影子,又有多少怜惜呢?

  而此刻,那点儿不值一提的心结,又随着心脏蓬勃的跳动挣脱出来。

  殿下亲自去接小公子了……

  当初说“死了也干脆”,殿下只是怕葛将军的旧部为了搜救,造成更大的牺牲。

  廿一笑容里多了些如释重负的味道:“殿下放心,小公子一定无虞,我这就去准备!”

  当日下午,一行人便乔装打扮离开了上马关。

  天飘着点雪籽,落地便成雨,马脖上沾了湿漉漉一层水。这畜生也喜欢干净,淋了雨有点不安稳,总摇头甩尾的。

  晏少昰拍拍马颈,声音几乎是温柔的:“快到了。”

  这一条官道几乎踩在盛朝与蒙古的边境线上,每走一会儿,就能看见一块巨石界碑高高立在他们右侧。影卫们各个如临大敌,看见主子镇定自若,才敢稍稍松了松精神。

  很快,镇门在望,苍凉的“二官镇”三字刻在门楼上。

  门下驻着稀稀拉拉几个兵,大黄牙一笑,也不问来者哪里人氏、来干什么,伸手给几个过路钱就能进去。一群狗奴才还会识人,看见衣裳富贵的就知道是肥羊,没一两银子不放你进门。

  影卫掏了银子,没忍住骂了声:“一个边城,竟荒废至此!”

  晏少昰脸色也不好看了。

  每一个生活富裕的京城百姓,都当有百万雄师驻守边关,他们这些打仗做将军的,知道边兵百万是虚数,实则只有三四十万——可也天真地以为边城都是兵强马壮,都是铜墙铁壁。

  亲自走一趟,才知道驻兵连甲胄都不穿,扛着长|枪指人玩,张嘴就是“掏钱”。

  得亏元人西路大军迟迟不攻,北边又有黄河能守,不然,此地就是最大的漏洞。

  未免当地百姓起疑,一行人没进驿站,在镇上的一家脚店落了脚。

  这地方不像京城,没有雅舍,却不缺赌场和酒馆;也没有茶馆,十文钱住一宿的脚店却遍地都是。

  这是镇上最繁华的一条街,却没什么景色,隔壁是镇衙门,对街是镇上唯一一家书院。

  为教化边民,此地书院免三年束脩,百姓连这三年也不愿意读,进门学不完一本三字经,就腻得回家放牧了。

  因为读书从来不是他们的登天路,还不如牌九、斗鸡和赌狗来钱快。

  每三年一届会试,进士十有六七取在南地,余下十之三四,直隶省又几乎占完了。剩下稀稀拉拉十几个名额,是约定俗成的“空榜”——等全部考生试卷上的糊名条揭下来以后,主考官再瞠大眼睛,往常年不出人才的穷地方“筛捡余才”。

  硬凑也要凑够数上去,以此鼓励寒地学子不要气馁,下回再战。

  “人杰地灵”与“穷山恶水”的差距就是这么大。大前年,胜州出了两个进士,已经是值当皇上笑一声“教谕之功”的喜事了。

  而这“二官镇”,顾名思义,就是盛朝建朝二百余年,这镇子上曾出过两个官,大概都跟大罗金仙观音娘娘供在同一个庙里了。

  “吁——”

  驿头接了口信匆匆赶来,下马时脚一打跌,脚脖子疼得打抖,也不敢耽搁,飞似的上了楼,又不敢大声,狂喜的声音成了嘶嚎。

  “奴才叩见二殿下!您万金之躯,怎千里迢迢来了这里?这脚店寒酸,饮食坐卧无一处得当,还请殿下去奴才寒舍歇一歇罢!”

  “您客气了,不必麻烦。”廿一应付了几句。

  寒暄完了,殿下才开口。

  “耶律烈去年十一月迁至此,为何三个月过去了,才发现他们的踪迹?”

  他说的是兴师问罪的话,语气却没兴师问罪的意思。

  驿头摸不准这位的脾气,小心作答:“此地的漏籍户太多,里边少数是偷奸耍滑的汉民,多数还是番邦人,实在是无从查起啊。”

  官府每三年填补一次黄册,每十年大换黄册,统计人口籍贯。漏籍户就是寻了法子不上籍以避税的,享着边地的和平与安稳,却不垦田不纳税。

  前朝的版图没延伸到这儿,盛朝早年收服边地时,为防当地百姓暴|乱,常常授当地土司予官,赐下汉姓。

  朝廷仁政,可这些土司土皇帝当久了,懒政怠政,对治下平民懈于管理。北边的许多小族眼馋此地安稳,偷偷渡黄河而来,在这地方扎下了根,就成了漏籍户。

  晏少昰稍稍走了神。

  唐荼荼曾说过,籍贯、户籍书相当于他们后世的户口本,后世的百姓却是有码子的,人人顶一个十八位数字,是自己的“身份证号”,想乱籍都没法乱。

  晏少昰晃晃脑子,把这突如其来的念头撵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