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293章

作者:宣蓝田 标签: 升级流 穿越重生

  她窗下放着把藤椅,唐老爷拂干净上头的柳絮,提袍坐下了:“不是惦记,只是……问问近况,知她过得好就是了。”

  唐荼荼递给他一碟糖桂雪花酥,起了促狭心思:“您俩为嘛和离的呀?”

  这话问到了根上,唐老爷被她问难受了,揩了揩眼角:“你娘她……唉,她不是过日子的人。”

  “当初你娘生你们兄妹俩的时候,亏了身子,差点命绝……爹爹悲不自胜,满京城求医问药,找调养气血的方子,托相熟的大人联络宫里的太医。谁料,还没把太医请回家去,你娘就咬定主意要和离。”

  “你们哥姊俩,那么小一点,没我半条膀长,就要没了母亲……那时,咱们还在老宅住着,阖家闹得不可开交,好说歹说才劝住你娘,留在家里把月子坐完。”

  “她又要与爹分房睡,又要撵走福姥姥,让陪嫁的几房人把她那小院守得严严实实,谁也不许进……你几个婶娘都说不能给孩子洗澡,她非要封锁门窗,给你俩洗得干干净净,隔日,你哥就着凉打喷嚏了……”

  “家里成天嚷,你祖母,唉,嘴不饶人,一气之下把你姥爷和舅舅都请了来,盼着两方说教,好叫你娘清醒清醒。”

  然后,就啪得和离了。

  唐荼荼能想得到,姥爷也就那么一个女儿,捧在手里宠大的,哪舍得姑娘受这委屈。

  还没焐热的姻缘成了一场闹剧,转眼就成烟灰了。

  话开了口,唐老爷满肚的苦顺着流,竟在闺女面前收不住话了。

  “那阵子,她像变了一个人……看见我,似见了恶人,我与她说不了三句话,你娘就怕得全身发抖,面色惨白,撵我离开。”

  “分明坐月子不能见风,她却要每天裹上头巾站在坊门口,盯着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看,也不知道看什么,脸上再没一个笑。”

  “我去衙署上值,刚走到街门口就被家仆追上来拦住,说你娘离家出走了。我赶紧骑着马一路追,追到城门口,才看见她垂头丧气回来,她竟糊涂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唐荼荼失了声:“……离家出走?”

  “她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盯着路边街角,什么犄角旮旯都要凑上去翻一翻。家里边一没看住,你娘就骑上马奔着一个方向跑,要找一块……什么巨大的布,说这块布遮天蔽日,把她罩在底下了,寻着边界才能跑出去。”

  事隔经年,唐老爷许多细节记不清了,越说越稀里糊涂。唐荼荼也没听明白,只觉得症状像是产后抑郁。

  好在两人峰回路转,如今都有了自己的生活。

  唐荼荼宽慰他:“事儿都过去了,您别想啦,娘挺好的,有钱万事足。您跟母亲好好的就行啦。”

  十五岁的大姑娘,像模像样拍拍他肩膀,越长越像爹娘的小棉袄。

  唐老爷心头万千思绪全成了柳絮,风过不见痕,只余下点怅惘。

  他收拾心情站起来。

  “荼荼赶紧歇下罢,爹这就回去睡了。”又说:“有空多陪陪你母亲,她因为赵夫人的事郁结在心,昨儿还问我能不能把赵夫人从牢房提出来,且拘禁在后宅。唉,那不是胡闹么。”

  絮叨完,背着手走了。

第269章

  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休息一天都奢侈。短短歇了两天养足精神后,唐荼荼就奔着山上跑了。

  几万斤生理盐水发遍了全县城,成了全城大夫津津乐道的“神仙水”,山上的工场却仍然简陋得不像样。

  几十名工人挤在三个小院里忙活,院中几顶油帐,露天生火煮水,通了一条排污渠,这就是全部的工场设施了,放后世是妥妥的黑作坊。

  清明节前后的几日新雨,把东镇的泥路和荒山洗刷了一遍,几十车土方拿油布盖着,没受一点潮。

  年掌柜张罗人手,以三牲和香纸拜过了土地爷,这就要开工了。

  唐荼荼借着芳草漂亮的针线活,拜托丫鬟给自己缝了个两寸见长的荷包,上头绣五个字——项目负责人。

  “姑娘,这荷包做甚么用?”

  白布底,红字,看着怪不吉利的,姑娘非要这个色儿。

  唐荼荼栓了根绳挂在脖子上,笑了声:“没用。”

  她就是想偷偷过把上辈子没独立带过大工程的瘾。

  别说,这轻飘飘一片布,戴上了,心里滋味还怪复杂的。眼下没有老师把关,没有同事分工合作,她这“总负责人”也是光杆司令,要一个人孤军奋战。

  工场选址地离县衙不远,不过四十里地,骑马用不了半个时辰。

  唐荼荼马术不精,只敢白天骑马,晚上回家时坐马车,提前买口热食,在马车上顺便把晚饭解决了。

  每天迎着朝阳出发,披星戴月回家,唐夫人想就姑娘家的安全问题说两句吧,却找不着事头说——早上衙役送过去,晚上年掌柜派人送回来,那年家的家丁不知是什么来头,不苟言笑,金刚怒目的,拳脚功夫好得出奇。

  想来想去到底不放心,跟老爷知会一声吧,唐老爷辗转反侧了一宿,黎明时分终于想通透了,殷殷落了句。

  “夫人不必管她,荼荼那孩子有分寸。”

  爹娘心里的愁肠百结,唐荼荼全然顾不上理会,一忙起来昏天黑地的。她在每天有限的十二个时辰里,除了保证充足睡眠,连一日三餐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

  随身记事本不离手,两天能写满一本,耳边永远有人在问询。

  “姑娘,用夯土砖能行吗?您说的混凝土骨料到底是什么东西?”

  “姑娘看看这回的砖,水渗得慢,上头洒了水,积水三日也没渗到底儿。”

  唐荼荼:“这粗砂不行,砂砾需要筛拣,这砾石大的小的乱七八糟,到时候出料不均匀,墙体干了后就不能均匀受力。去找木匠做一套铁丝筛网,我要的是指甲盖大小的砾石。”

  混凝土与普通的夯土浆不一样。时下民间百姓砌墙垒房,舍得用砖的那都是大户人家——贫民盖房子是先以坚韧的木柱起形,再拿黄黏土和泥一层一层往上砌,干一层,抹一层,直到房子成型。

  这样的土屋寿命极短,一股大风能吹跑土,力气大的壮汉一脚能踹翻整面墙。

  讲究一些的人家用黄米汤代替水搅拌石灰浆,借米汤中的支链淀粉做胶凝材料,凝固后就可以在石灰缝隙中生成更紧密的微观结构,让砖块黏得更紧实——明清时期多段长城就是这么筑起来的。

  但受天然原料所限,砖墙本身就有抗压性差、中空缝隙多、吸水吸潮的缺点。普通砖窑烧出来的砖与后世没法比,要是用作化工厂的主材,不出一个月就会因为污水泄露焦头烂额,得时时提心吊胆,找补问题。

  像娘说的御窑,专门给皇家烧砖的那些砖厂,一块结实牢固的大青砖从粉料到成型能烧两年。就算二哥,就算太子一路给她亮绿灯,耗时也久得没法想象。

  唐荼荼打算一步到位,抛开砖墙,也不用砖混结构,直接挑战全钢筋混凝土浇筑。

  盛朝是能炼得出钢的,华夏是炒钢法的祖宗,只是炼的钢通通拿来造兵甲刀械了,还从来没有人想过打二十米长的钢筋。

  唐荼荼揣着点劣念想:真要造出钢筋混凝土的工场,其使用寿命能送走三任皇帝。

  与其做什么漏洞百出的砖墙,不伦不类的砖混,不如砸下巨资试试最难的钢筋混凝土,她想极尽后世工艺之能事,在东镇打造一座地标性建筑。

  ……

  出师未捷,脑细胞先死了一半。

  饶是年掌柜找来的泥瓦匠打铁匠手艺再好,也听不懂张力拉力压力是什么东西,看不懂结构图纸。

  唐荼荼讲得舌尖都秃噜了,也没给匠人们讲明白,反倒把一群泥瓦匠说怕了,连连摆手说“这活接不了”,领完工钱一哄而散了。

  只留下个凄凄凉凉的地基。

  唐荼荼坐在抹平的泥地上,数了半个时辰蚂蚁,终于垂头丧气地明白:民间的技术人才靠的是熟能生巧,吃的是手熟的饭,能养家糊口就是好光景了,他们没毅力去提进技术,一听事儿多事儿难,就迈开大脚板溜得飞快。

  “姑娘,吃口饭歇歇吧。”

  唐荼荼回头去看,一群影卫笑吟吟望着她,拱手的作揖的,口里全称的是“姑娘受累了”。

  “姑娘巾帼不让须眉。”

  唐荼荼被逗笑了,脱下马褂,回屋去洗漱了。

  她日日穿着旧衣裳来,再裹一身更破的马褂干活,饶是如此,也撑不过两个时辰,不过晌午就又灰头土脸了。

  唐荼荼洗干净手和脸,把一盆灰水泼进篱笆墙下,躺进摇椅里,蜷成一朵自闭的蘑菇。

  ——啊,好难啊。

  芙兰端来一盅小馄饨,配了三样素菜,炒得微焦的海米煮芸苔,煎出金黄壳的脆皮豆腐,还有素烧茄,都是姑娘平日爱吃的,也没能提起姑娘的食欲来。

  唐荼荼边走神,边细嚼慢咽地吃,盯着图纸不挪眼,她一门心思想还能怎么简化图纸,怎么给匠人讲明白。

  芙兰:“不然就算了吧。”

  唐荼荼抬眼看她:“为什么?”

  “我听那些个泥瓦匠絮叨,说姑娘不过是造个屋子,何不删繁就简呢?这劳心费力造一个占地一亩的大屋,与造一片小屋舍,齐排排连起来,又有什么分别呢?”

  “……唉。”

  唐荼荼口干舌燥,不想解释了,老神在在蹬了两下地,摇椅吱扭吱扭摇起来。

  这些不懂科技之伟大的无知者啊,要不是理智还在,唐荼荼真想撬开他们的脑壳,把自己二十年所学全灌进去,这样,就有一千个聪明的脑瓜子跟自己一起想,攻坚克难,组建一个旷古未有的超强智囊团。

  她设计的厂房图纸,长30米宽20米,面积600平,已经是跟时代生产力妥协了又妥协的结果。

  后世的厂房动辄三五千平,能容纳许多工人同时工作,因为只有足够大,才有条件考虑后续的车间、流水线、统一生产标准、统一监督管理。

  一个化工厂,又要炼石,又要冶金,将来早晚会添进大型设备,门不造大点儿,顶梁不撑高点儿,大型设备都进不来门。

  年掌柜有了岁数,到底比小丫头见识广,挥挥手把芙兰撵走,坐到另一张摇椅上,与唐荼荼一块儿晃悠。

  “姑娘别愁,太子殿下的密诏已到,您要的大匠都在路上了,兴许明儿后儿就能赶过来。”

  唐荼荼腾得坐直了:“大匠?!”

  “对,名匠。”

  唐荼荼惊喜再问:“是工部的鲁班匠?”

  年掌柜话都到嘴边了,见姑娘难得露出个孩子样,便成心卖关子:“不止哩,等人来了姑娘自己瞧。”

  打过两三回交道了,太子殿下就没办过什么不靠谱的事儿。唐荼荼满心期待的智囊团有了影,索性不在这儿耗着了,吃完午饭便早早坐上马车回了家。

  府里气氛沉肃,唐荼荼惯爱走二堂的侧门回家,进门时睄一眼,一群县吏都脚步匆匆地往勤政堂走,抱着文书箱。

  她留了心眼,问:“漕司府来人了?”

  看门的衙差哪里知道这个,只含混说:“派了两个官儿来,不知道来干嘛。”

  议事到了傍晚,人才散去。

  唐老爷脸上带着沉沉思量,怕夫人和闺女担心,透了点口风:“明一早动身,要我带着案宗去漕司府回话去。三法司的大人都到了,皇上点的钦差是大理寺少卿尤既明。”

  四品官,大理寺主卿下的二把手。

  唐荼荼心忖:尤家最上头的老太爷如今在朝中任右丞相,是先帝留下来辅弼皇上的老官,年逾古稀,大概快要致仕了,没听说这几年办过什么风雷之事。

  倒是听说尤家家风教育出的子孙多是刚正不阿的脾气,出了好几位有名的“律博士”,官品虽微,却是在国子监教授法学课的博士衔,能亲手参与王朝大诰编修,有时也会侍立皇上身侧以供圣询。

  而每三年的开科取士,尤家子孙尽数报考律学与刑讼科,是京城当之无愧的法学世家。

  提尤少卿做钦差主审两案,大理寺、刑部、都察院来了个齐,皇上必定是下心思狠狠整治了。

  唐荼荼忖完这点,别的就想不到了,她的见识还不够把朝廷那些高官谁家几个儿子几个孙、正房偏房什么的捋顺。

  倒是叶先生苦口婆心,多劝了几句:“老爷今晚早点睡,明日到了漕司府可别再犯轴了,您又不是事主,到了钦差面前把缴获的赃物交上去就行了,多余话不必说。漕司是细致人,您过府去,一言一行必有人指点,老爷可万万别拧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