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349章

作者:宣蓝田 标签: 升级流 穿越重生

  “……第三百四十位,候家兴。”

  傅九两一口清火茶灌到嗓子眼,含了会儿,嗓子才舒服些,舔墨在《应聘登记表》上写了两行字。

  旁边叶三峰面前同样是一摞表,他拿的是《面试综评表》,叶先生脸色木然地画了几个字。

  他就奇了怪了,一群偷鸡摸狗、连下九流都算不进去的码头混子,怎么还非要从他们每个人身上找优缺点、特长技能。

  ——优点“不打老婆”,缺点“坐家懒汉”算不算?

  叶先生绞尽脑汁安上去几个词,往中间一偏头:“闵大人,好了没?”

  “快了快了。”闵县丞擦擦脑门上的汗,和旁边的教谕大人头抵着头,盯着面前几张官书两眼放空。

  傅、叶二人好歹还能写些字,县丞连上被大人一封书信喊过来的教谕大人,简直愁白了头。

  什么叫《沿海渔民转产转业技能培训计划书》?里边列了十个行当、四十多种营生,要他们在面试结束后,初步给应聘者分派个营生——什么厨子伙夫、挑夫车夫、扎网工、补船匠,这些营生还能看懂。

  至于“落水急救员”、“江面垃圾清漂工”,对着底下的小字注释,勉勉强强也能知道是干什么的。

  可“海水养殖病害专家”、“人工育苗专家”是什么?工厂运行结构下的“基础人事专员”、“市场运营”、“质检员”、“安全员”……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满纸是字,可却字字看不懂!

  他们几个愁得直薅头发,抠字眼抠得比当年考科举还细,硬生生啃完了、吃透了上边的每一个字,一张张应聘表渐渐多了字。

  疍民的生活实在乏善可陈,半生落在纸上也不过几句干瘪话,还有许许多多不知爹娘姓名、说不准自己岁数,红着脸支支吾吾编造自己特长的。

  一张张表格苍白得叫人心酸。

  偌大的海滨排着长龙阵,弯弯绕绕的,队伍要从天不亮起一直排到黄昏。在疍民激动又紧张的气氛里,丛家俩姐妹显得稍微松快些,她们早早被唐姑娘定下了,不用走面试的流程。

  她两人忙着收拾家当,锅碗瓢盆样样都想带,一样也舍不得漏下。可要是那样,雇车进县城花的钱更多,总得舍下些什么节省车马钱,于是心疼完锅碗心疼床被。

  姑娘说了,这些都不用带,进了厂吃的是大锅饭,衣裳被褥人人发两套!

  这也不缺,那也不缺,丛家姐妹活二十来年都没做过这样要命的抉择。

  直到听见大娃和小妮喊:“娘,二姨,快来快来!”

  慧娘和巧娘以为出了什么事,一路追着孩子脚步来到海边,只见好多小孩站在海滩上踮着脚望。

  “娘,那是什么呀?”

  不远处飘着只圆木桶,挺大的,和烂渔网、烂海带搅缠成一团,赶在落潮时间,一起一伏地往海中飘。

  有好奇心重的小孩,从海栈上一个猛子跳下去,就要游过去瞧瞧。

  慧娘忙说:“快回来,捞那物什做什么?海里飘来的东西都是遭了难的死人留下的,把晦气捞回家去,你爹娘要揍你了!”

  孩子犹豫半天,到底没敢去追。

  那片绿油油的海带缠着木桶,飘飘悠悠地被落潮带远了。

第326章 番外二

  阎罗等人休养几天,坐上了进城的牛车。

  离了海滨板结的盐碱地,大道上灰尘渐起,一辆辆牛车慢腾腾、晃晃悠悠地奔赴县城,那车速慢的,阎罗甚至觉得是特地留给他们反悔的余地。

  他们这些人,吃喝住行都在一条破船上,没了船,就只剩空空两只手。阎罗偏头一瞟,看见社哥撺掇着几个少年跟车夫套话,甭管以后有没有用,见面先套个交情。

  赶车的差役都穿着麻黄色儿衣裳,看着像是县里头的民兵,对他们这些混子明显有顾忌,但不论被问到什么问题,都答得很利索。

  是早早训练过的话术,是唐姑娘让他们这么答的——阎罗最后剩的那点警惕心,懒洋洋地缩回了爪,他实在找不到自己这群人身上还有什么能被骗的。

  他给身旁的阿茂紧了紧毯子,心想,进了县先想法弄户帖,户帖最关键。厂子不知道是什么厂子,要是这苦役实在干不下去,大不了再当一回逃奴,带着弟兄们杀回海边去。

  牛车渐渐驶上县道,道路平整得出奇,民兵讲这叫混凝土路,牛车马车碾几年,也压不坏这条路。

  沿着河水而上,这一路走来不见炊烟,只能听见松涛与鸟鸣。排污渠下游的村子都收了抚恤银,举村迁到南边更远处去了。

  阎罗醒一会儿,盹一会儿,抱着怀里的阿茂走着神,却被社哥一声嚎给惊机灵了。

  “差爷!是不是到了!这就是唐姑娘说的工厂,是不是?”

  旁边车上几个少年瞠大眼睛,直勾勾看着山顶的“宫殿”。那“宫殿”的门面竟比庙岛上的神堂还要大,四四方方,灰不溜秋地隐在满山红叶中,像一座躺伏的神像。

  山与他想象得不一样,只看山脚便知不一样。

  山脚下好大两个宅院,门面不高,却挂着大红匾,疍民扒拉着仅认识的几个字,磕磕巴巴认出来,左边是“义学堂”,右边是“慈善院”。

  学堂门面威风不必提,那供养孤寡老人的慈善院竟也是红砖瓷瓦,修得比地主老爷的大宅门还威风。

  一路上山,路上的茶棚都造得精精巧巧,棚子里没茶倌做事,几排茶叶罐子整齐放在柜架上,旁边打了口水井,烧水还是煮茶全凭路人自己。

  他们这样一群贫家雀儿,灰悻悻地像逃了十年荒,行到厂子大门前,竟有人等在门口迎接他们。好多的人,听说都是东镇上的穷户,两边互相打量,村户看疍民的新鲜,疍民也瞧他们的稀罕。

  这些村户家家有家家的土俗,带着他们燃鞭炮、踏火盆,除秽气,说得极真,好像踏过这个盆,以后的半生就平顺了。

  阎罗有点想笑,可他唇角的苦纹太深,二十来岁长出了四十岁的脸,笑起来跟煞神似的,当配他这诨号。

  进了厂,入目是一大片敞地,有沙坑、跑道、蹴鞠栏,还有一杆立得高高的五星旗,听说是厂子的徽记。

  几个衙差带头,喊着“一二一”,带领厂工绕着大圈跑步,男的跑外圈,女的跑内圈,听说是在跑早操。这些青年好爱招人,跑到跟前时,还抓起他们傍身的渔网瞧了瞧。

  阎罗等人往后退了退,被青年们的鲜活劲扑了满脸。

  北边有人拢着口喊:“都停一停,歇一歇,姑娘和钦差大人有话要说!”

  五星旗下边是一个三级石阶台,那日见过的钦差大人负手而立,唐姑娘穿了一身薄袄站在上边,手里拿着个怪模怪样的号角。透过这号角,她说出来的话整片场地都能听得到。

  姑娘讲话没有文绉绉的毛病,是五岁娃娃也能听得懂的白话,简单欢迎了新来的疍民兄弟,紧跟着道。

  “闲话不提,这位钦差大人,是咱们的三厂长,特特拿出了自己的私房钱给大伙儿每人拨二两银子。大家一会儿领了钱,明早跟着车去县集上买日常所需。”

  “二两?!”

  “银子!”

  疍民因为这二两银子一下子欢腾起来。别说是二两,他们之中的许多少年人,甚至从没摸过银子,从没拿铜板买过东西,海滨多的是以物易物,钱是大老爷们手里才有的东西。

  差役熟门熟路地安抚了大伙情绪,谁有什么想说的要举手发言。

  没人扫兴地去算钦差到底有多少私房钱,都揣着满心企盼琢磨二两是多重,银子有多大一块,买一瓶鱼油要十个铜板,三十个铜板够在码头饭庄吃一顿好饭——二两!能买多少好东西!

  唐荼荼等底下的人群安静了安静,才摆出严肃面孔:“只有一条,不准偷,不准抢,不管大伙儿以前做过什么恶,咱们翻篇了,前尘往事不提,但从今日起坑蒙拐骗的都是贼,咱们这儿不要贼。”

  社哥挥舞着双手,扬声问:“不偷不抢,能跟摊贩讲价不?”

  唐荼荼笑起来:“能!讲成什么价都全凭你本事。”

  人群热闹了好久,新来的疍民和海户排着队领钱。银子分量轻,二两,有半个鸡子那么大,攥在手上怕汗滑,揣在内兜又怕兜不严,真是怎样藏都难。

  等到这几百人领完了银子,唐荼荼才松口气:“我真怕他们冲上来哄抢。”

  她这两天累坏了,幸是年轻,腰不酸腿不疼,只是伏案久了肩膀困。唐荼荼举着个木槌槌肩膀,晏少昰捏着这截细木拾过来,趁对着力道,一下下地给她敲。

  他识得穴位,几槌子下去,唐荼荼肩膀立马不困了。又几槌子下去,关窍疏通了,那叫一个神清气爽。

  好难得的,二哥竟拍起了她的马屁:“你当信你识人的眼光。你聪慧,识人的眼光未必比我差,老话讲存善心、结善果,这点我不如你。”

  唐荼荼难得被他夸一回,心花怒放地夺回了槌头,站在二哥身后给他啪啪啪胡乱一通敲,颇有狗腿子的样。

  “二哥才是存善心、结善果的大功臣,您这回破费了,赶明年我造出来新奇的东西,绝对第一个给您使。”

  疍民与海户各个揣着二两银子,欢欣得一宿没合眼,天没亮就坐着牛车进了县城。

  有人在街摊上买了这辈子头一盒胭脂,有人进面馆稀里哗啦吃了一顿面;家里有娃娃、有老人的,进成衣铺子咬牙买了几套新衣,油布包起来等着过年穿,算账时一听“买两身送一身”,又欢欢喜喜地给自己试起了衣。

  集市散了,入了夜,又过了一个白天,这些疍民和海户才回了山上——他们不知道县城有宵禁,没户册的流民夜里不能随意进出,在城门脚下最便宜的脚夫铺子里席地窝了一宿,一直等到天亮城门开了才出得城。

  这又是一重户籍歧视,可这一回,没人心有怨言,揣着新衣新鞋,全身都是暖的。

  能容纳几百人的大饭堂里热热闹闹,唐荼荼看大伙的精气神就知道不错。她给叶先生和九两哥烫了杯子,一人捧了一杯茶,问他俩:“怎么样?见着了什么有本事的人?”

  叶三峰和傅九两木着脸,一杯茶下肚尚不够润泽喉咙,各自瘫在椅子上灌了整整一壶,才勉勉强强活回来。

  姑娘让他们盯了两天人,要他们从疍民和海户中挖掘“有带头组织的能耐、很会买东西的有营销才干的人”。

  两人坐在马车里盯了一天,谁住过什么臭气熏天的脚夫铺?城门脚下没别的客舍,他两人缩在马车里吹了一宿风,浑身骨节都咯吱咯吱疼。

  “算是……有吧,有人特会讲价钱,集资批货,能压下来三成价钱。”

  “那丛有志是个滑头,进了饭庄,先要一碗白面,吃完了,又要一碗肉臊子,这碗臊子端上来,他又要小二给他添碗面,小二一想人之常情,白送了他一碗面。”

  “阎罗倒是老实,丁是丁卯是卯的,问了价就掏钱,买的多是女人物件,给他媳妇用的。余下一两银子给了社哥,这爷们重义气,还是个痴情种。”

  他俩一人一句接着话,说相声似的,唐荼荼听得直乐。

  阎罗等人丝毫不知道大东家私底下盘算着他们,洗漱过后,早早爬上了土炕。他们来得急,炕面还没来得及铺褥子,就这么一张硬邦邦的土炕床、四堵遮风墙,已经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好光景。

  阿茂这几天咳得越来越少了,喉咙上留了个疤,被开了喉竟能重新活过来,是阎罗另一重不敢想的事。

  可女人爱想事,多大年纪也一样,阿茂喃喃了一整晚,这会儿又重复了一遍:“我就是觉得,姑娘跟别人不一样,好人我也见过,没见过姑娘这样好的——等我不咳了也去上工,咱们好好给姑娘赚钱。”

  阎罗枕着一条手臂,脑袋里翻涌的始终是那一夜情形。

  唐姑娘问他,问他们“愿不愿意?”

  活这二十来年,好像从没人问过他“愿不愿意”。生在匪窝,他娘没问他愿不愿意;他爹把他撵上岸,叫他从海匪做疍民,没问他愿不愿意。

  和阿茂没拜堂就成了事,两人默契又寡言,当初谁也没问“和我好你愿不愿意”,穷到了根上,反倒容易生情。

  “愿不愿意”,这四个字太奢侈,好像他真有余地可选似的。

  只盼着此一番梦似的好光景,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长到阿茂养好身子,长到他能攒够钱,关起门来过个好年……

  窗纸糊了好几层,一点不透风,阎罗把阿茂往怀里搂了搂。

  “睡罢。”

  唐荼荼抱着一箱材料过来的时候,怀老先生正伏案画图,背挺得很直,老花眼镜挂在鼻梁上,夕阳映得满屋纸卷木箱都有了温度。

  “先生画什么呢?”

  怀老先生招招手:“丫头过来看。”

  唐荼荼凑上前瞧,看见一张一张图画的都是窗格子花样,海棠纹、冰梅纹、罩花腰、步步锦连。画了几十年图的人,落笔自有工夫,可老大人还是要用尺和角规,保准尺寸不因肉眼的偏差而错一厘。

  只一眼,唐荼荼就知道他在画什么了。

  老匠人们总有些固执,尽管她几份总设计图里都在省材料的前提下、尽量兼顾了美观,但钢筋混凝土、灰水泥抹面的“美观”,与老匠师眼里的“美观”差开了几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