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青燃
她的乐谱本在这种痛苦中,也厚了好几公分。
好在她的情况确实渐渐好转,这些东西带给她的刺激逐渐消退。等到开学的时候,她除了不喜欢吃红肉、闻不了腥味之外,其他的症状都已经消失不见。
“没事,再缓几个月,你就什么都好了。”郑佩琪安慰夏仪道。
聂清舟却忧虑地看着夏仪。他知道不是这样,在遥远的未来,夏仪成为明星之后仍然不吃红肉,讨厌腥味儿。
有些事情留下的痕迹是终身的,无法磨灭。
聂清舟变得格外慎重起来,他重新理了一遍灰色笔记本上的内容。按照时间线,夏仪会在高二下学期期末出国,那么现在时间只剩下一个学期了,夏仪所说的那件让她产生“极端念头”的事情还没有发生。
夏仪如此坚强,连目睹死亡现场的心理阴影她也克服了,到底有什么事情能她产生“极端的念头”?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折磨了他们一个寒假的小高考也顺利落下帷幕。
小高考结束那天,那天高二很多班都疯了一般把考完的小四门的书和试卷都撕了,纷纷扬扬地洒下去。高三的学长学姐们看了直摇头,说这才哪儿到哪儿,真正的高考还在后头呢。
郑佩琪、聂清舟和夏仪趴在走廊的栏杆上,看着飘在空中的白纸片,同学们的喊声飘在耳边。郑佩琪感叹道:“这些试卷和书扔得就像是葬礼似的。”
付子明从教室里冲出来,撕了一摞卷子丢下去,边撕边说:“埋葬的是我的青春啊。”
聂清舟顺手搭上着他的肩膀,拍了拍:“别葬得太深,高三还要挖出来再埋一次呢。”
“没事,要是小高考成绩出来,我没得4A,我就可以直接入土为安了。”付子明露出夸张的表情。
夏仪探出头看向付子明,冷静道:“想对一下答案吗?”
付子明高叫一声:“副班!你是魔鬼!”
然后他就转身逃走了。
聂清舟和郑佩琪都哈哈大笑起来,夏仪也跟着弯了眼睛。
郑佩琪说这纷纷扬扬雪一样的碎纸像是葬礼一样,仿佛一语成谶。
考试结束没几天,聂清舟在夏家杂货帮忙的时候,接了一通打到夏家的电话,然后愣在原地。
夏仪问他怎么了,聂清舟欲言又止,只是捂着话筒喊夏奶奶。
夏奶奶从厨房探出头来,大着嗓门问他道:“订货的吗?小舟你记下就好!锅里炖着菜呢走不开。”
“奶奶……奶奶,是监狱打来的电话……说夏叔叔……”聂清舟的目光转到夏仪脸上。
“说夏叔叔,去世了。”
夏仪的神情瞬间变得迷茫,好像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一样。
夏奶奶愣了愣,她转回身去把呼啸的油烟机关上,颤抖着擦着手走过来:“你说什么?”
她似乎寄希望于刚刚自己听错了。
“他们说……夏叔叔……心梗猝死。”聂清舟把话筒递给夏奶奶,艰难地说。
夏奶奶低头看了那话筒半天,像是恐惧又像是难以置信,布满褶皱的手抬起来又放下去,怎么也不敢拿过来。
夏仪缓缓抱住奶奶的后背,用额头贴着她的额头,然后摁了电话的免提按钮。
其实她的手也在颤抖。
警察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夏奶奶哆哆嗦嗦的,像是个孩子似的说:“对……我……是他的母亲。”
聂清舟转过身去把杂货店的门关上,门牌转到暂停营业的那面,然后站在门边看向夏奶奶和夏仪。
夏仪的眼神仍然很茫然,但她紧紧地抱住夏奶奶,在夏奶奶崩溃大哭的时候用力支撑着她。
好像她也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能明白这对她意味着什么,但是在自己痛苦之前,已经下意识开始做她觉得她该做的事情。
聂清舟走过去,从另外一边把夏奶奶搀住,然后轻轻握住夏奶奶后背上夏仪的那只手。
夏仪的手顿了顿,然后用力回握住他,用力到手指发白,眼睛里变得潮湿起来。
聂清舟仿佛听见命运的车轮驶来,轰隆作响,不可阻挡。
第70章 、厄运
夏仪想起爸爸时, 画面总是来自一个孩子仰望的视角。
在这个视角里,爸爸有一层青青的胡茬,高大健壮又很爽朗, 时常会发出中气十足的笑声。他喜欢让夏仪挂在自己的胳膊上, 轻松地把她举起来转圈,笑着问她好不好玩。
夏仪爸爸的胳膊很有力气,听说爸爸小时候身体不好, 奶奶就让他去学拳击锻炼身体, 他渐渐变得强壮起来,再没生过什么病。因为这个缘故,他从小就开始教夏仪一些格斗技巧,让她锻炼身体兼防身。
——爸爸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你要学会保护自己。要是有人打你,你一定要打回去,不要让他们以为你好欺负!
那时候爸爸一边纠正着她的动作,一边严肃道。
夏仪有时候会看见爸爸偷偷抱着电脑看格斗比赛, 被她发现之后爸爸就说着“嘘”, 然后到处张望看妈妈在哪里。
“这是什么啊?”她问一脸慌张的爸爸。
爸爸合上电脑, 小声说:“Pride格斗赛……你别看这些。不要告诉妈妈好不好?”
“妈妈不喜欢你看这些比赛吗?”
“是啊。”爸爸弯腰,眨眨眼睛道:“我们家最重要的事情, 就是让妈妈开心,对不对?”
爸爸总是说妈妈就是家里的头等大事, 不能惹妈妈生气。于是夏仪点点头, 说:“对。”
那时候她的爸爸就像个大男孩一样开朗, 然而从某天开始, 他身上的开朗和阳光渐渐黯淡下去。他变得越来越忙碌, 时常眉头紧锁着抽烟, 像是一根越崩越紧的弦,直到警察找上门的那天,所有的一切轰然倒塌。
法庭上的爸爸胡子拉碴,神色颓丧,夏仪觉得那个人很陌生,仿佛只是同一个躯体的不同的人。
夏仪无法理解父亲为何会犯罪入狱。
就像若干年后,她无法理解父亲为何会突然死亡一样。
她和奶奶看过了监控录像,也看到了父亲的尸体。监控清晰地记录了父亲突然发病的过程,父亲的尸体上也没有什么伤痕,只是脸上还留着痛苦的神情。
她想起每次来探望父亲时,他的气色总是不好,满怀内疚和颓丧,不停地叹气,整个人因浮肿显得虚胖。
悔恨和失落真的会压垮一个人吗?她那记忆里高大强壮,好像永远不会示弱的父亲也会倒下。
夏仪抱着骨灰盒,挨着夏奶奶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司机差点没让她们上车,聂清舟求了司机半天他才松口。车上的人都躲着他们,坐得远远的。
夏仪低头看着怀里黄布包裹的盒子,很难想象一个那么高大的人就剩下这么点灰,放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
父亲失去了未来,失去了骄傲,于是放弃他的妻子,放弃他的儿子。最后放弃了自己。
她知道父亲这些年很愧疚,但是她没有怪过他。父亲顺风顺水时,她也有最好的衣服和玩具,被他宠爱着;父亲跌落谷底,他受苦,那么她自然也会辛苦一些。
所谓家人,不就是这样吗?
等父亲回来,一切又会好起来的。
她早已经学会了自己保护自己,所有欺负她、欺负小延的人,她都打回去了。所有背后指点她的人,她都没有理会。
她放妈妈去了更好的地方,妈妈现在也过得很开心。
她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完成了父亲的嘱托。
然而那个嘱托她的人没有回来。
夏奶奶哭到虚脱,夏仪却一直都没有哭。她只是沉默不语地和聂清舟一起搀着夏奶奶,从公交站一路慢慢地扶着奶奶走回小卖部,让奶奶躺在床上休息。等到夏奶奶终于体力不支睡着的时候,夏仪给她掖掖被子,抱着骨灰盒走出房间,把它放在家里仅有的一张小书桌上。
书桌是橡木色的面板,桌上很干净,就孤零零地放着这个被黄布包裹的盒子。
聂清舟安静地站在她身边看着那个盒子。
夏仪低声说:“好轻啊。”
以前爸爸一只胳膊就能把她吊起来转圈。
他怎么会变成了这么轻的,她一只手就能端起来的一点灰呢?
聂清舟转过身,伸手把夏仪拉过来,然后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轻声说:“哭吧,哭吧夏仪。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用那么坚强也没关系。”
这句话就像是在满水的堤坝上凿开了一个口。
夏仪愣了愣,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她揪紧了聂清舟的衣襟,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慢慢矮下去,蜷缩起身体。
聂清舟跟着她蹲下来,紧紧地搂住她的肩膀,感觉到泪水濡湿了他的胸口。夏仪全身颤抖,发出非常轻微的,压抑的哭声。
她总以为是她不通人情,太过冷漠。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你只是太坚强了,不用这么坚强也没关系。
夏仪爸爸的去世给了夏奶奶极大的打击,将他安葬后夏奶奶一直精神萎靡,连记忆都开始混乱起来。
她总是起得很早,天还没亮就坐在小卖部前的椅子上发呆,看到有人来就问有没有见到她儿子,她儿子跑出去玩了一直没回来,她很担心。
夏奶奶絮絮叨叨地说她的丈夫和一儿一女都煤气中毒死了,她就剩这么一个儿子,要是弄丢了可怎么办。
邻居们先是觉得她怪异,听说夏仪父亲去世的事情之后就不胜唏嘘。有人哄她道:“你儿子在虞平做大生意呢,将来挣钱养你。”
夏奶奶不由得变得迷茫,等夏仪跑出来看她的时候,她困惑一阵就反应过来,惊诧道:“夏夏!你怎么在这里?你妈妈呢?没有送你上学吗?”
夏仪站在夏奶奶面前,欲言又止。最后她只是蹲下来说道:“今天放假,我来看你了。”
夏奶奶的记忆有时候停留在夏仪爸爸的童年,有时候又跳到夏仪的小学时代。夏仪爸爸入狱和死亡这一段时间的事情变成了一片空白。她像个孩子似的,想起什么是什么,想到要做的事就急着去干。
夏仪不得不请假在家照顾奶奶,聂清舟也紧跟着请假,天天和她一起在夏家看着夏奶奶。
夜里夏仪把夏奶奶哄睡着,小声对聂清舟说:“你回去上学吧,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你请这么长时间的假会影响学习。”
“我高一也是自学,你不用担心我。夏奶奶把我当孙子看,我照顾她也是理所应当的。”
夏仪这样一个从来不说谎,也不会哄人的人,现在天天都要配合着夏奶奶说谎,哄着她。聂清舟看着很心疼。
除此以外他还有更深的忧虑。
之前他就感到疑惑,夏仪为什么会在高二下学期期末出国?夏奶奶和她爸爸都还在这里,以夏仪的个性,不可能抛下他们跟蒋媛媛走。
自从得知夏叔叔的死讯开始,所有线索就渐渐清晰起来。聂清舟蓦然发现很可能不是她抛下了他们,而是他们抛下了她。
种种猜测让他胆战心惊,他看着小孩子一样的夏奶奶,真诚地希望是自己的猜测出错了。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改变什么,除了尽力而为之外别无他法。
聂清舟和夏仪轮换着照顾夏奶奶,确保她身边时刻有人盯着。夏奶奶现在已经不认识聂清舟了,偶尔还会看着聂清舟喊出夏延的名字,聂清舟和夏仪都顺着她。
她有时候欢欣地说起自己的丈夫、自己做的裙子,有时候又愤怒地说起小延的病、蒋媛媛的不负责任。
夏仪小心地提到父亲入狱的事情,夏奶奶立刻反应激烈,说夏仪骗她。这个时候她连夏仪都认不得了,只觉得面前是一个诋毁她儿子的陌生人,甚至挥起手使劲打夏仪。
聂清舟马上从夏奶奶背后抱住她,哄着她安抚她。等夏奶奶折腾得没劲儿了,再抬头看向夏仪的时候,又露出满脸惊慌,说道:“夏夏,你脸上怎么回事?被谁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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