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多木木多
她没有回答,丫头说:“小姐昨晚上休息得很好,没有再惊醒了。”
金太太笑道:“那就好。”
王万川笑着说:“我看茱丽的气色已经好多了。”
金茱丽还是没有说话。
金太太摸了摸金茱丽的手,说:“祝女士的女儿,杨二小姐想来探望你,我已经请她过来了。”
杨二小姐。
金茱丽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人是谁,不过她的面容已经模糊了。她记得那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还很年轻,在家一定深受疼爱,而且周围的人一定都很喜欢她。
她跟她完全不一样。
不过自从她住到这里来以后,这还是第一次有年轻的客人来探望她。金太太和金老爷让她住在这么空旷的病房里,连护士和医生都很少过来。他们一定不想让她再逃一次,而且他们一定很害怕会有更多的丑闻。
不过,金太太一定是被她的不说话给惹急了,先是祝女士,然后又是杨二小姐。她怕她会一直不说话,这才病急乱投医,要请一个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姑娘来说服她吗?
金茱丽第一次转头对金太太说话了。
她说:“你们已经迫不及待的要把我送进日本人的房子了吗?”
金太太还来不及为金茱丽开口说话而欣喜就被她的话弄白了脸。
王万川把门轻轻关上了,守在了门口,看着这对母女吵架。
其实也不是吵,金茱丽在轻声说话,金太太只是沉默掉泪。
金茱丽:“我没想到,我连一个正式的婚姻都没资格拥有。你们不但没有把我嫁出去做正妻,连侧室、小妾都不是,而是将我送给日本人做玩物。”
金太太徒劳的说:“不是玩物……山本先生说了,你会是他在中国的妻子,唯一的妻子。”
金茱丽毫不放松:“我在英国时,只有在上帝面前发誓的婚姻才成立。我回到中国,你们教我只有遵从父母之命,媒人说亲,还要拜天地的婚姻才是真正的夫妻。日本一定也有属于它的风俗,我没有进行日本的仪式,我能算是那个人的妻子吗?”
金太太握住她的手,哀求的说:“茱丽,现在你爸爸很艰难,日本人的势力在扩大……英国人已经退出了,我们以前跟英国人交好,现在已经不管用了。日本的舰队就停在那里,我们没有办法……”
金茱丽把手抽回来,冷笑:“所以就把我送过去当礼物,你们已经没有更好的礼物了吗?”她逼近金太太,冰冷又残酷的说,“是因为你们舍不得给日本人送钱!!你们舍不得钱,才把我送出去的!!”
金太太咬住嘴唇,浑身发抖,眼中含着泪水,祈求她:“茱丽,茱丽,不要再说了!”
王万川见此,悄悄打开门躲出去了。
他站在门的这一边时,门里的声音就变小了。不管是金太太的哭声,还是金茱丽直白的质问,都听不太清了。
他松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烟,抽出一根,咬在嘴里点燃。
深深的吸进去,再重重的吐出来。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
事实正是如此。
洋人在城里作威作福,政府不管用,军队不敢打。
金老爷的生意做得大,交游自然广阔。他以前凭借着四处的好人缘赚下了金山银山,从来也没有尝过现在的滋味。
因为日本人太贪心了。
他们根本不像以前的英国人、葡萄牙人、法国人那么好说话。那些人只是想要钱,只要有钱,一切好说。
可日本人从一开始就想要金家的一切!
金家所有的钱,金家所有的生意,所有的店铺,所有的员工,所有的技术,所有的厂房,所有的一切。
金老爷想了许多办法,找了许多人,收效甚微。
日本人的下一步可能就是把他抓起来秘密处死了,最后金家所有的钱还是会归日本人。
金老爷只好想出了两家人变一家人的办法:他想把金茱丽嫁给日本人,这样金家的生意明面上归日本人,实际上还是归他,而且等日本人走了以后,金家还是他的。
但日本人也很精明,金茱丽的美丽也并不能动摇他们的决心。不过他们好像并不想这么快就撕破脸,所以那个山本答应接受茱丽,却不是做为正式的妻子,因为他在日本已经有妻子了,而且他的妻子是日本望族之女。金茱丽完全无法与他的妻子相比。他仅仅只是愿意接受金老爷提出的这个条件而已。
他收下金茱丽,金老爷不再是他们的敌人,他们可以合作了。
金茱丽说的不算错,但也不对。
王万川在心底说。
那不是一些钱,那是金家所有的钱。
别说金老爷舍不得,金太太也舍不得,他王万川也舍不得,金家上下都舍不得啊。
所以,只能对不起金茱丽了。
第69章 摊上这样的父母只是倒霉而已
王万川等在外面抽了一支烟,他再敲门进去时,金太太与金茱丽都已经安然的各坐在病房的一角,互不打扰,刚才的失态就像一场盛夏的迷梦。
金太太看到王万川就拿着手包站起来说:“阿川,廖太太今天会到家里来,我出来时忘了交待了,现在只好赶回去。”
王万川看了一眼金茱丽,心知这是金太太无颜面对女儿,只能逃走。他道:“好,我送姨母回去。”
金太太摇摇头,说:“我昨日与祝女士通了电话,杨二小姐想今日来探病,你在这里等着,帮我招待一下,也替我告一声罪,说我是有事才离开,请她们不要怪罪。”
王万川:“那好,我在这里等祝女士与杨二小姐。”
金太太草草交待了一下就走了,行动匆忙,竟忘了再于金茱丽告别。
金茱丽听到门轻轻合上,嘴角轻轻一勾,露出一抹讽笑。
她木然的望着窗外的冬景,时已近春,这病房窄小的窗户一角只能映出巴掌大的一片蓝天,她就日日贪看个没完。
这时门再一响,是王万川送走金太太后回来了。
她听到王万川的脚步走到床边,不等他说出什么“关怀”的话,就突然指着窗户说:“表哥,这病房的窗户这么小,是不是防着人跳楼?”
王万川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条件反射的望向病房的窗户,那窗户又窄又高,确实是为了防止病人跳楼才这么小。
假如金茱丽在他的看管下跳楼死了,那他也要没命了!
他立刻给病房里的老妈子和丫头使眼色,一定要看紧金茱丽,绝不能让她离开视线。
他绕到病床的另一边,弯下腰看着金茱丽还带着伤痕的脸,这个大小姐从回到金家以后就身系万千宠爱,平时她咳嗽一声都是天大的事,他的父母都要特意过府探病,现在她摔得这么惨去只能被关在这么一间狭小的病房里无人关心,大概是她生平头一回吧。
想到此,王万川的心底也升起一声叹息,这让他难得想说一说心里话。
“茱丽,你这么硬抗着是没有用的。姨父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将你送到山本先生那里去。”他使了个眼色,让老妈子和丫头都出去,才小声对金茱丽说:“姨父在山东的车队出事了。”
金老爷的生意做得很大,以前他的第一桶金就是借着英国人赚回来的,所以比起其他视外国人为恶鬼的国人,他对外国人的友好也令他在外国人面前格外有办法。
当然,中国人中因此而骂他的就更多了,不过金老爷才不在乎呢,因为骂他的都是普通人,有权有势的大人们都很喜欢像金老爷这种可以“里外交通”的人才。当年皇帝还在紫禁城时,康大人还给金老爷写过亲笔信,希望他能帮助皇帝,尽一已之力,共抵时艰,其中也大大的吹嘘了一番,许出高官显爵想要打动金老爷的心。
金老爷在酒酣之时曾把信拿出来交于亲信友人传阅,一方面是替自己挣面子,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太得意了,连皇帝都要来敲他的门了,金家门楣生光啊。
不过,金老爷从来没想过要去帮皇帝做事。
他不过只是一个商人,只喜欢赚钱,他与外国人交好是因为外国人的牌子好使,不管是清政府的大官还是现在的政府,都吃外国人这一套。他有外国人做靠山,生意做起来都比别人更轻松。
而皇帝又不能帮他做生意,反而还要他拿出钱来供皇帝花销,替皇帝白白出力,只许给他一两个虚名有什么用呢?
彼时,金老爷确实借着外国人的势力将生意做大。
结果就变成现在这样,日本人找他麻烦,他寻不到帮手。
“英国人、葡萄牙人、法国人都不肯帮他,现在那些大人们连门都不让他进了。”王万川皱眉说,“山东那边应该是听到了消息,以为姨父跟外国人闹翻了,就截了姨父的车队。”
金老爷也是好大一块肥肉,以前无人下手时还好,现在有一个人下手了,人人就都盯着这只大肥猪,想宰了过一个肥年。
金老爷做生意,养着许多车队来往各地。以前有钱有势时,各地的人都给金老爷几分面子,好处收了,就不再找麻烦了。现在不行了,那些人一看到金老爷好像失势了,立刻就咬上来了,明目张胆的劫了车队,逼金老爷去谈判,去赎回车队和货物。
假如金老爷不去,那他的车队以后就不能再在山东那一片走了。
而金老爷要是去了,以前谈好的条件就全都不算了,要重新谈才行。这一回谈判,优势就全在对方手上,人要是去了,连命都在对方手上。
“姨父现在只好不管车队的事,想先在这里把日本人安抚住了,再去山东。”王万川说。
金家这一关,实在是不好过。一个不好,比当年的祝家还惨,那些盯着金家的人可不会再给金家留下什么可分给子孙后代的遗产。
金茱丽不为所动,在她听起来这或许可以解释她将要面临的命运,却不能令她释怀。
王万川的声音更低了,他看着金茱丽说:“茱丽,现在日本人占上风,我们才必须要听他们的把你送过去。等日本人不占上风了,我们就可以把你接回来了!你只需要等几年,等几年就行了!”
金茱丽冷笑:“等几年?”
她并非提问,而是反问。
但王万川假装没听懂,点了点头:“对!只要等几年就行!别看现在日本人嚣张得厉害,外国人之间也相互争斗。现在英国是顾不上,等他们腾出手来,日本人不是英国人的对手!等英国回来,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你不是很想回英国吗?到那时,我来求姨父送你回英国好不好?”
回英国。
这就像一根吊在驴前面的胡萝卜,哪怕金茱丽明知它是假的,也心动了。
她惨笑起来,一行泪沿着眼角滑下:“表哥……大哥,我叫了你十年大哥,你到这时还要骗我吗?”
王万川的心里揪起来,他放柔声音:“茱丽,你信大哥。大哥会帮你的。等过了这一关,大哥求姨父把你接回来。你没嫁给山本反而是好事,到时把你要回来就更容易了!”
金茱丽无声的笑起来,趴在被子上,不肯在这冷血的亲人面前流眼泪。
在她这个表哥的嘴里,那日本人将她当做玩物也成了好事。
这时老妈子敲了敲门,进来说:“大公子,大小姐,我看到有人过来了,像是祝女士和杨二小姐。”
王万川和金茱丽不再说了,他们各自直起身,很快收拾好了外露的情绪。
老妈子走进来帮金茱丽收拾哭湿的脸,她弯身从柜子里拿粉盒。
王万川最后看了一眼金茱丽,他知道他没有说服她,这个小妹妹已经不愿意被他哄了。
“我去迎一迎祝女士他们。”他说完就出去了。
金茱丽没有去管他。
他们之间花了十年功夫才“培养”出来的兄妹情谊,其实不堪一击。
老妈子用粉扑在粉盒里狠狠搓了搓,轻轻扑在金茱丽的脸蛋了,把泪痕遮羞的一点都不剩。
老妈子和丫头只是侍候金茱丽,平时一句话也不与她多说。
替金茱丽又整理了一下发辫,老妈子才让开。
金茱丽听到了走廊上的脚步声,一个沉稳,一个轻快。还有王万川的声音,他正用他那副虚假的面孔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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