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知其为之
闻时礼身形一滞,垂着纤长的睫毛,看着自己手掌出了会儿神,然后才簌簌抬起眼帘,失神般喃喃道:“南海鲛人木,为何会有泪……”
姜念念心底泛起一阵酸涩:“所以,这是江子由的记忆,被人封在记录石中。”
江子由站起身来,喃喃道:“竟是这样……”
“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
他的的嗓音变得极为痛苦:“原来,我只是一根木头……”
怪不得,师父平时明明连一滴血都不让他流的。
他以为师父是怕他受伤才不肯让他练剑。
可他从没想过,竟是这样的结果。
在师父眼中,他练不练剑,剑练得好不好,都无所谓,反正最后,都是要死的。
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
原来,无名的是他。
无过去的也是他。
无根漂泊在这世上的,也只有他一个罢了……
“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殷辞急得在原地打转,一口唾沫淬了出来:”没想到师父居然是这样的人,他枉为人师!”
突然,他像是想到什么,问道:“既然江子由在一百年前就已经死了……那眼前这个……又是谁啊?”
姜念念和殷不弃两人互看一眼,彼此脸上都有心知肚明的神色。
显然,两人都已经知道了。
姜念念叹了口气,终究是不忍心揭露这个残酷的真相,“不弃,你来说吧。”
“好。”殷不弃道:“事情已经很明了了。如果闻时礼只是做到记录石中的这个地步,那么他算不上有罪,因为在人族的普遍认知中,南海鲛人木,确实……不算作人,而是一个用来保命的承载着血肉精元的容器罢了。”
他继续道:“闻时礼封印魔尊,是大功,却没有进入渡劫期。明明百年之前就已经步入大乘期,又为何迟迟没有渡劫飞升?”
殷辞瞳孔紧缩:“他修的是无情道……对了,道心不稳!江子由死后,他道心不稳!”
“没错。”殷不弃点点头:“南海鲛人木明明已经枯化,而江子由却重新活了过来。想必,是他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禁术,复活了江子由。”
“至于帮助他完成这个禁术的人,想必就是沈愈了。这就能解释,为什么闻时礼那样一个不近人情的人,会答应帮他更换法阵,来揭露溾族灭亡的真相。”
说着,殷不弃看向面色苍白的江子由,一双红色的眸子充满了审视的意味:“你其实已经知道,你的师父做了些什么罪无可赦的事。你想帮他隐瞒,对吗?”
雪又簌簌开始落下。
“我……”江子由强压着心口的恐惧和痛苦,声音有些发颤。
身后,传来脚步声。
众人回头。
风雪中,闻时礼一身白衣,手持长剑,一步一步向他们走来。
大乘期的修士,走路无声,他是故意,故意让他们察觉他的到来。
闻时礼抖落肩上细细覆盖的雪,而后睫毛帘子一卷,露出一双极为安静也极为疯狂的眸子来,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
“我来接我徒儿回家。”
江子由下意识地朝后退一步,发现自己已是心跳加速,掌心流汗,连呼吸都不由得紧张起来,“我,我不想跟你回去。”
闻时礼声音低沉了几分:“你要去哪儿?”
“没有你的地方。”
闻时礼忽然笑了,嘴唇苍白,沾染的霜雪之意使他的面色显得更加清冷孤寂。
他说:“何必心急成这样?”
第81章 (加更)落子有悔
殷辞上前一步,把江子由护在身后,像个凶巴巴的小兽一样瞪着闻时礼。
闻时礼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子,递过去,嗓音极低也极温柔,是从未有过的语气:“这几日没有好好吃药吧,为师给你送过来了。”
江子由却像受了刺激一般,猛地把药瓶打落在地,“我不吃!恶心!”
十几粒小药丸便散落在雪中。
“嘶——”几人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素来不食人间烟火、清冷如谪仙的闻时礼居然慢慢蹲下,将那几粒药丸从雪地里翻找出来,小心翼翼地装进瓶子里。
他说:“子由,你以为你离了为师,还能活多久?”
江子由道:“那也比现在强,我一刻都不想待在你身边了。你为何不一百年前就让我死了,一了百了,何必救我!”
“你将千万人囚于深渊之中,用禁术以他们的命来续我的命,我一想到我这三十年来吃的药全都是用别人的心头血做的,我就恶心!”
“你都知道了。”
闻时礼很平静地陈述着这句话。
“都知道了啊……”闻时礼的抬头看向远处,目光无神的看着虚空中的某个点,身影显得单薄而孤寂。
那日,江子由死后,那刻碑铺的匠人如约将刻好的墓碑送上了山。
匠人问道:“仙人,你是江子由的什么人?”
闻时礼没空去理会那匠人,他只想搞清楚心底那强烈的不安与异常从何而来。
是因为江子由的死吗?
他本就知道,人魔大战是避无可避之事。
所以未雨绸缪,给自己做了个备体,以绝后患。
江子由,天资不高,根骨不佳,对人界的帮助甚微。
可他已步入大乘,这一生除魔奸邪无数,如果只能活一个,一个理智正常的人都知道该如何去做。
江子由只是一段木头罢了,其精元出自他身,就该回归他身。
他没有做错。
见他沉默良久没有说话,匠人又重复问了一遍。
闻时礼道:“……他师父。”
匠人一听,大吃一惊:“啊?您没死啊?”
闻时礼负手而立,冷冷站在萧杀的风雪里,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匠人吓得一哆嗦,战战兢兢地问道:“那这墓碑?”
闻时礼一眼看去,却挪不开眼。
人生第一次,他的面庞上出现了茫然和无助的神色。
只见那墓碑上,密密麻麻地记述着他的生平,而那墓碑旁,还放着一个江子由模样的石像。
十几年的情感洪水般倾泻而来,过往的点点滴滴在那一瞬全都在脑中闪过。
“我喜欢习剑,我,我想成为像师父这样的人,行侠仗义,拯救苍生。”
“师父,这个字我不会读,你能不能教教我啊?”
“我的雪人正在帮你遮风挡雪。”
“师父……这十几年……你有没有……哪怕一刻……把我当作……当作……”
心好痛。
有什么东西在破碎,压得他喘不过气。
“哎呦,仙人,您这收的可是个狼心狗肺的徒弟呢,您还没死,他就火急火燎地帮你刻了墓碑,真是造孽啊……”
“您可千万别退货,他这要求又多,这个小册子上百条我都给你刻上去了,一字不落,都是做小本生意……”
匠人还继续说着。
闻时礼却觉得越来越冷。
以往单薄的白衣在此刻显得格外冷清。
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心魔幻想中的人笑了一下,癫狂地问他:“怎么,你后悔吗?哈哈哈哈哈你后悔吗?!”
他无声地开口:“悔。”
道心不稳。
只是一瞬间,心魔乘虚而入。
江子由。
他的小徒弟。
死了。
成了他不能言之于口的痴妄欲念。
他强压着喉口的腥甜,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发颤,对那匠人说:“那墓碑……放这儿吧。”
匠人将墓碑往院子里搬了搬:“好嘞。”
“等等。”
“仙人还有何吩咐?”
“把落款的名字改改,我徒弟,死了……”
江子由只知道,闻时礼每次下山,自己都会在山门口目送他远去。
可他不知道,闻时礼总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回头看他一眼,才安心离开。
江子由只知道,闻时礼随手扔给他一把飞鹰流云剑。
可他不知道,那是闻时礼孤身前往上古秘境、历经万难为他寻来的。
江子由只知道,他是闻时礼做出来保命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