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洁芳不假思索地,郑重点了点头。
安儿每日接送媳妇入宫回家,春风得意的日子也没持续多长时间。自入六月,洁芳开始安心在家备嫁,再没有他日日上门的道理,他在府里蹲着种了两天蘑菇,终于想起被自己撂在庄子上可怜兮兮的稻种了,撸袖子出家门正打算过去瞧瞧,刚一出府门,没等上马,就被一双手从后头把领子揪住了。
“谁……诶四哥!”安儿眼睛一亮,“四哥你今天有空了?”
“去我那,你嫂子得了学生送的鱼,说要亲手整治两道好菜出来。”没等安儿拒绝,四阿哥又补一句,“晖儿也总念叨你,说你都不去看他。”
安儿便命人将马牵回府里,跟着四阿哥去了隔壁府上。
自被蓁蓁邀去微光书院任差,四福晋不再每日围着府里那点事转,虽然比从前更忙了些,但整个人似乎又有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精气神,日日都是容光明媚、神采飞扬的。
小弘晖已是开蒙的年岁,额娘忙起来对他也没有什么影响,府中事宜由四福晋的两个陪嫁心腹嬷嬷和后到四阿哥身边服侍如今也要被称一声嬷嬷的两个昔日孝懿皇后身边大宫女共同打理,四福晋每日单有半个时辰总览查事,也没出过差错。
今儿书院休沐,见安儿来了,四福晋欢天喜地地整治吃食,又给兄弟俩温了酒,她知道四阿哥有话要与安儿说,便备下两桌菜馔,一桌送到外书房,只四阿哥与安儿吃,她在内院招呼了格格孩子们吃。
酒过三巡,安儿有些迷迷瞪瞪的了,胡乱往四阿哥那边蹭了蹭,“四哥你现在怎么都长皱纹了?”
他盯着四阿哥眉心的纹路,忽然一个激灵,满面惊恐地道:“四哥,你老了?!”
“去你的!”四阿哥无甚好气地踢他一脚,“还不是为你操心操的?你只是说,你当真中意那谢氏女吗?”
安儿虽还带着酒意,却认真起来,郑重地道:“我此生,只要洁芳!”
四阿哥似乎泄了气,长叹一声,道:“你可知谢氏女是民人出身?”
安儿摸着心口,扬起下巴骄傲地道:“我这颗心,就喜欢她。甭管她是旗人还是民人,我都喜欢她,就喜欢她一个!”
说完,啪地一下,趴倒在桌上,睡着了。
四阿哥一时无奈,摇摇头,起招了服侍的人进来,一同架起安儿把他搬到榻上,盯着安儿好一会,叹道:“也罢。”
“让十爷睡着,叫茶房熬醒酒汤,他醒了便送进去。”四阿哥走出书房,吩咐门口的小太监。
安静躺在榻上的安儿忽然睁开眼,似是半醉半醒,眼中神情却十分复杂。
他抬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感觉着手下砰砰的跳动,喃喃道:“谁对谁错?”
眼下看,四哥无错;长久看,妹妹更无错。
他在这里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帮不上,不如干脆些抽身,投身乡野间,也免得日后叫瑞初为难,碍手碍脚了。
八月,钦天监算出的吉日,安儿正式与洁芳成了婚。
因安儿已经开府,婚礼在郡王府中举办。当日,康熙带敏若与瑞初驾临郡王府,宫内的小阿哥、小公主也有要来看热闹的,便都来了,嬉笑热闹了一日,晚晌间拜堂后敬酒,康熙拍了拍安儿的肩,道:“成家的人了,少叫你额娘操些心。别学你舅舅,早些绵延血脉是正经事。”
安儿笑嘻嘻应是,听没听进去两说。
敏若心道康熙做个催生办主任真是当仁不让,看了儿子一眼,温声道:“你与你媳妇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安儿又应了声“是”,也应得怪脆生的。又笑嘻嘻道:“以后就是儿子和儿子媳妇一起孝敬额娘您了!”
敏若想摸摸他的头,可一是安儿戴着帽子,二是大庭广众之下还得儿子留些脸面,想了想,便也拍了拍他的肩。
九月,瑞初趁热打铁,开始对康熙抖搂她和虞云的事。
敏若交代乌希哈炒了个葵花子、南瓜子、西瓜子拼盘,又给自己备了两壶清火茶,每日听前线第一手战报。
光听战报还不行,一家三口的演出,她不能光看热闹不办事,还得随时配合瑞初的进度在康熙跟前演出,先做康熙想做之事,反向给瑞初打辅助。
孩子都是债,这几年的戏份,除了匀给法喀的那一点,剩下都用在安儿和瑞初的婚事上了。
问,作为一位正统满洲贵女出身的大清贵妃娘娘,遇到自己的爱女、尊贵的大清公主看上个出身卑微的民人小子,应该是什么反应?
答:本宫的上吊绳呢?!
作者有话要说:
敏若(指指点点):那封建头子,没错,就是你,康熙,把你儿子和你闺女欠我的出场费结一下!
第一百四十四章
康熙忽然被女儿炸了个闷雷,寻思寻思虞云的身份,怎么都觉着不对劲,叫人送女儿回永寿宫待着去,自己坐了一会,抬脚也往永寿宫去了。
他心里是怀疑敏若早知道这件事,或者再往大了想,他怀疑整个钮祜禄家至少果毅公府是早知道这件事。他并非有意猜忌法喀,打心眼里也不愿意猜忌法喀,但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四十年,“猜忌”这两个字似乎早已刻入了他的本能当中。
被隐瞒甚至被算计的怒火让他神情愈发冷峻,面上一下还看不出什么,但御前伺候的这些却都觉出不对来,跟着康熙往永寿宫去的路上,梁九功心尖惴惴,和赵昌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强定住神,保持着恭敬谨顺的模样跟在康熙身后。
永寿宫门前轮值的小太监见康熙来了忙请安又要通报,康熙冷冷一摆手,小太监敏锐地感觉出不对,心内惶恐,惴惴不安。
正这时,冬葵苦着一张脸从里头宫门中出来,脚步急匆匆地往这边赶,边走边侧着头与身后的小太监说着些什么,似乎并未注意到永寿门外的康熙一众人等。
康熙原本见他急匆匆出来,眸光一冷,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哼得梁九功心都提了起来,这会见冬葵如此,好像完全没看到康熙,梁九功忙小心翼翼地打量一下康熙面色,然后提声道:“冬葵!”
“啊?——万岁爷!”冬葵听到有人喊他,嘴里胡乱答应着,一面回头来看,正见到康熙面色晦暗不明地站在永寿门下,忙扑通跪下,也顾不得请安了,急匆匆地道:“万岁,您快进去瞧瞧吧,娘娘、娘娘……娘娘她被气得不好了!奴才们都拦不住,奴才正要去请贵妃娘娘和平妃娘娘来呢!”
康熙察觉出似乎有哪里不对,却没立刻抬步,而是沉着脸问:“毓贵妃怎么了?”
冬葵面带急色,道:“奴才只在殿外伺候,也不知究竟怎么了,只知公主回来后与娘娘说话,不知说了什么,娘娘便动了气,问兰杜兰杜也说不上来,只催奴才快去请佟佳贵妃和平妃主子来拉架。”
康熙心里稍动,命道:“你去吧。”
说罢,抬步径自入了宫内。
一进宫门、过了影壁,只见满院宫人都面带惶恐不安之色,殿里一阵听得出极力压抑又压抑不住的低吼:“爱新觉罗·嘉会!你有本事给我再说一遍!”
康熙脚步微顿,意味不明地扬眉,那边在廊下急得团团转、翘首以盼冬葵带着救星回来的赵嬷嬷见到康熙,登时眼前一亮,扑通跪下请了个安,又急忙道:“娘娘不许人进去,只那两个丫头在里头拦不住娘娘,皇上您快进去看看吧!”
康熙没计较她的失礼,径自抬步进了正殿,殿内赫然是一片腥风血雨、满地狼籍的战场,敏若坐在炕上,兰杜立在她身边,带着急色给她顺气,瑞初显得有些无措,软声哀求道:“额娘,您先听我说……”
“说什么说?”敏若柳眉立起,胸口剧烈起伏着,“我看你就是要把我气死!你和你哥哥,一个两个都是如此!就非要将我气死才情愿吗?你哥哥左右是娶回来的也罢了,你要嫁给个汉人,你摸摸心口问问自己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对得起八旗子弟满洲臣民的奉养吗?你知道满京师的人都会怎么看你?!”
敏若一边说一边提气,兰杜忙哀哀道:“娘娘——”
“兰杜你别护着她!”敏若气冲冲道:“她已不必去抚蒙了,便如蓁蓁一般,在京里找个家世人品才能皆贵重的额驸不好吗?我满洲大好儿郎难道都配不上她?我给她瞧的那几个,哪个不是人中龙凤?还是她母族表兄弟,亲上加亲,还敢待她不好吗?她还有什么不满足,非要嫁那、那……”
敏若肉眼可见地咬牙切齿一阵,然后又似有些话实在骂不出口,才生生咽了下去,只是面上怒气未减,愤愤一拍桌子,“你可知你真要执意嫁那姓虞的,后路有多艰难?”
“女儿不怕。”瑞初扶着敏若的膝,哀哀道:“您便相信女儿一回……”
敏若胡乱摇头,面色苍白,眼神执拗,“什么事情,额娘都能顺着你,唯独这件不能。……不要与我举你长辈们的例子!你那些嫁给汉人的姑祖、姑姑们,有几个得好结果的?”
此言一出,兰杜和兰芳也扑通跪下,“娘娘!”
从前,无论何等情景下,无论面对怎样的打击,敏若的脊背也总是挺拔如竹,然而今日却萎缩起来,肩向下垂着,那股子精气神好像也散了,她胡乱摆摆手,喃喃念着“孽缘,孽缘”,一面命:“将公主带回去,不许公主再出宫了!”
兰杜似乎还要求情,又因敏若如此憔悴不安的模样而说不出口,敏若已立眉看向她和兰芳:“怎么,我如今都使唤不动你们了?好,好啊!我现在搭根绳子一头吊死去,她愿意嫁谁嫁谁我都不管了,你们也直接能跟着她,不用在我这旧主和她这小主子之间为难了!”
兰杜和兰芳登时一惊,面带悲色,刚要开口,只听暖阁外传来男子沉沉的声音:“好端端的你胡说什么?多大的事值得你诅咒自己!”
众人连忙看去,只见康熙从暖阁外大步入内,后头是眼含热泪的赵嬷嬷,也不知这一行人在那里站了多久、又将敏若的话听进多少去。
敏若直直看着康熙,几乎是顷刻间,眼圈便红透了,嘴里呐呐唤着:“皇上,皇上……”
没等康熙回应,她已哽咽起来,神情悲惶无助,看向康熙的眼就好像溺水之人看浮木的眼光,康熙本该为她的表现放心——因为眼下已经可以证实,瑞初与虞云的事敏若并不知情,别的且不题,相看侄儿这事是做了就一定会留下痕迹的,他回去稍稍一问,便什么都清楚了。
康熙应该因为没有遭受“背叛”而放下心来,此刻心里却莫名有些酸,走过去抚一抚敏若的背,低声安抚道:“好了,好了,没事了。……兰杜,快传太医来!”
他一摸到敏若的背,只觉衣裳都凉沁沁的发潮,再仔细一瞧面色,只见敏若面色青白唇色发乌,额角鬓边都是冷汗,登时将他吓得一惊,顿时提起心来。
兰杜闻言,急忙打量敏若的面色,手都开始打哆嗦,站起来几次都腿软似的,康熙皱起眉,直接扬声吩咐:“赵昌!快去传太医来!”
那边瑞初也慌乱起来,急忙扶上敏若的膝,面带惊惶之色,连声唤:“额娘?额娘?”
她心里本是很有准的,但此刻见敏若这样子,顿时什么把握、淡定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康熙握住敏若打颤的手,头次真生起了女儿的气,见到瑞初如此惶恐的模样,又不忍心说她什么,只抱起敏若径往寝间中去,又命传敦郡王入宫。
“敦”正是安儿的封号。
窦春庭被赵昌一路拉过来,九月微凉的天气硬是给他跑出了一身的汗,进殿搭上敏若的脉,稍微瞥见敏若的面色,心内顿时一沉,忙请兰杜将窗帘、床帐都挽起来,借着日光细细端详敏若面色,好一番望闻切问。
康熙拧着眉,见他神情郑重,想了想,又吩咐另请了两位太医来。半晌,康熙问敏若的病症,三位太医嘀咕一会,窦春庭站出来,小心翼翼地回禀道:“毓贵妃是一时火旺,乃至血不归经、及冲脏腑,因而心悸、眩晕、乏力,这也是贵妃上了年岁之故,症状虽险却不重,饮下汤药,缓得心情平和,怒火一消,便可无恙了。只是今日既有此症,日后便万要免于动怒伤神,否则只怕症状愈重。”
另外两位太医也连忙称是。康熙听罢,叹了口气,吩咐道:“好生为贵妃拟方剂。”又看了眼在一旁握着敏若的手低泣的瑞初,声音不高也不急,却好像透着些无奈,“看看你额娘,好好想想。”
瑞初抿抿唇,敏若忽然轻声道:“皇上,叫孩子去吧。在这看着我做什么?逼她为我松了口,往后心里还不是存着不甘愿。”
康熙缓声道:“瑞初最是懂事的……”
“那也没有做额娘的向孩子卖惨让她低头的道理。”敏若轻哼了一声,似乎带这些讽意,“说不服她,是我自己没能耐。”
康熙拍了拍她的手,看了眼魂不守舍的女儿,心里也是无奈,摆摆手,叫瑞初也去了。
待瑞初离去,他才对敏若轻声道:“瑞初自小懂事,如今不过是一时没扭过劲来罢了,你稍松松心,不必很将这个放在心上。”
“她也与您说了?”敏若似乎恍惚一瞬,康熙摸摸她的鬓发,轻声道:“一切有朕呢,你放心吧。”说着,又半带打趣地道:“那年也不知是谁,劝朕孩子大了、瑞初自幼懂事,自个就有主意,强扭的瓜不甜,说咱们做父母的操那些心也是无用。说了好一番道理。怎么你如今却这般着急起来了?”
敏若急忙拉住他的袖口,道:“皇上,您知道,妾并非是十分有门第之见的人,安儿喜欢洁芳,虽说洁芳是汉人出身,可妾终究还是松口了。虞云、虞云的出身还不及洁芳,这也没什么,他也算半个果毅公府的孩子,他身世可怜,妾也不爱戳人那心窝子。可瑞初、瑞初和安儿不同啊!”
她眼中带着焦急与不安,康熙想起她方才的话,明白过她的意思,拍了拍她的手,道:“你放心,你的意思朕明白。”
敏若闭上眼,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您看看瑞初去吧,此番也是妾失态了。可妾什么都能松口顺着她,唯有这一点,妾生养她一场,是盼着她平安长寿,好歹不叫妾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嫁……晦气啊!”
康熙道:“你又说胡话,咱们瑞初是最有福气的,什么晦气不晦气。还有方才那话,你也是做了婆母、眼见要做玛嬷的人了,说话怎还这样没个顾忌?叫孩子听了不急!好了,听太医的话,好生养神,不要再为此事优心了,朕与她说——平妃来了许久了,让她陪陪你,朕去与瑞初说说。”
敏若胡乱点了点头,握紧康熙的手舍不得松开,康熙笑了笑,道:“倒是难得见你这脆弱模样,朕都想叫人画下来了。”
敏若低声道:“丢的也是您的脸。”
康熙朗笑两声,摇头起身。
送走了康熙,敏若躺在床上闭了闭眼,兰杜轻轻走过来,服侍她喝了安神汤,低声道:“您可吓死奴才了。”
“不下一剂狠药,怎么洗清嫌疑?”敏若闭着眼,声音有些轻。即便她学过不少歪门邪道(划掉)乱七八糟的技能,能激一下自己的气血、控制情绪好让自己生一场病,但她本来就只是稍微有些了解,真算起来可能还不如有过几次实战经历的法喀擅长。
所以这一回的动作险之又险,她这会实在是精疲力尽,只想好好睡一觉。可为了把戏做全套,书芳也来了,黛澜也在来的路上了,现在还得支撑着先安抚住她们两个。
别再让她们以为她真被瑞初气出了好歹,愤而下场,那这一局可真就热闹了。
书芳和黛澜可太熟悉敏若的性子了,路上还没觉着有什么,进来之后一打听便察觉出不对,但也没表现出来,进殿之后还装模作样地焦急关心了两句,等四下无人,书芳才附到敏若耳边,低声问:“究竟是怎么了?”
“还不是为了咱们家小七的姻缘?”敏若低低笑了一声,将大致的情况说与她们二人知道,戏要演得真,群演不能少。
黛澜指尖一直搭在敏若的脉上未曾离开,听了敏若的话,只轻轻点了点头,示意清楚了,出去后向兰杜要了太医开的方子细细瞧了一会,眉心微蹙,嘱咐兰杜:“睡前用建莲与桂圆、百合煎汤与姐姐服下。”
兰杜福身应了声是,黛澜转过身,书芳用正常音调对她道:“你先回吧,我去看看瑞初。”
黛澜似乎迟疑一瞬,书芳又道:“你去了也没什么说的,放心,我只去瞧瞧她,问问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瑞初还不知将有一大群友军到达现场,敏若发病那段她和敏若未曾对过戏,因而焦急忧虑都是真的,藏在眼角眉梢里掩也掩不住。
康熙见了,知道女儿是真担心,心里略微熨帖一点,眉头却皱得很紧。
他面色沉沉,看不出悲喜,问道:“你就那么喜欢那虞云?”
“不要了,不要他了。”瑞初带着点颤音,连着摇头,又小心问康熙:“额娘、额娘怎么样了?”
康熙叹道:“她很担心你。”虽听到女儿答应放弃虞云,可看着女儿眉眼间掩不住的忧思与不安,康熙心里半点没感到松快,反而更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