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敏若拉了孩子起来,笑吟吟地摸摸卓琅的头发,低声嘱咐静彤道:“明日带孩子过去,给她打的小长命锁还等着见面送呢。”
静彤“诶”了一声,干脆地答应着。她应该去康熙跟前好生与弘恪亲近亲近,将女儿放在敏若这便转身过去。今日列席,因黛澜没来,康熙便特命人将锦妃的席位列在自己的西下首,弘恪与锦妃同坐,静彤甫一过去,四人说起话来,真是其乐融融、满篇天伦。
应该是来前静彤嘱咐过了,她走了,卓琅便乖巧地坐在敏若身边。看得出是个生性沉静内敛的小姑娘,这一点也像她娘。只是再生性沉静,也还是个小娃娃,卓琅坐在敏若身边,眼神忍不住往敏若身上飘,过一会又忍不住盯着桌上琳琅满目的各色美食瞅瞅。
敏若莞尔一笑,轻声与她交谈起来,越是交谈,心中越是喜欢。
小姑娘年岁虽小,但口齿已十分清晰,说话也颇有条理,汉语、满语、蒙语三种话都会,只是汉语与满语会得粗浅些,停留在能听懂一点、会说一些简单词汇的程度。蒙语则说得溜很多,日常交流不成问题。
这个年纪的小朋友,不与那些极少数的天才儿童比,语言能发展到这个程度就已经配得上“聪颖超凡”四字了。
敏若忍不住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笑吟吟问她要吃哪种糕点。
次日,静彤果然带卓琅过来,敏若取出早就打好的金镶玉长命锁,用细金链串着,亲手给卓琅带上。
静彤笑吟吟地叫女儿道谢。因她今日要来,敏若早叫人预备了她喜欢的玫瑰乳酪酥饼。
时隔多年再看到这一道点心,看的其实已不只是点心了。静彤喜上眉梢,她这样的情绪应该是很稀奇的,卓琅就忍不住道:“额娘今日高兴!”
静彤笑着分给她一小块酥饼叫她品尝。敏若其实有话要与她说,却并不着急,先与静彤漫无边际地聊起她这些年的经历,又说弘恪小时候的事,也听静彤说卓琅这几年的趣事,二人聊了许久,便到了卓琅午睡的时候。
她到底还小,坐在敏若身边,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了,敏若对静彤道:“不如就叫卓琅在我这睡个午觉,偏殿也空着,她睡正好。”
这安排正合静彤之意。
她交代身边人抱起卓琅,跟着灵露去打发卓琅午睡,不多时,殿内便只剩她与敏若二人。
草原上的秋日比京中来得早,如今虽不过是七月,倒也有了几分凉意。敏若今日煮的普洱茶,孩子去了,敏若抬手给静彤和自己都添了茶,静彤眼睛此时方微微泛红,低声道:“许多年未喝到您的茶,也没能吃到乌希哈姑姑做的点心了。”
“你若喜欢,我叫乌希哈多做些给你。只是这点心终究不耐久放。”敏若问道:“这些年,虽常通书信,可如今面对面见了,我还是想问一句,你过得可好?”
静彤笑着,低声道:“虽走起来路途艰难,但心中却颇畅快。”
这些年,她在准噶尔部的举措政策,敏若知道不少,心中也颇为欣慰,称赞道:“你做得很好。”
挑大贵族、奴隶主开刀,将草场握在手中,然后将牛羊牲畜分给原本被压迫的奴隶,鼓励耕种,搭恬雅、绣莹和容慈的线做羊毛、药材作物的生意,准噶尔部虽是悍勇尚武之地,却也并非人人皆兵、人人好战,见到好处自然愿意归顺。
何况大多数从前被压迫的奴隶都是被抢掠去的,忽然头顶的大山被摘掉,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牛羊、居所,有了可以耕种之地,能够安稳地组成家庭、绵延后代,对给了他们安稳生活的静彤自然万分信服。
至于另外一部分雄心勃勃还想剑指中原的,能以强腕降服的皆被静彤降服了,不能降服还有狼虎毒蛇之性的,皆被静彤铲除,少部分构不成威胁的转投小策凌敦多布去了,也在静彤的规划算计之中。
与之相对的,则是原本属于小策凌敦多布一系贵族、奴隶主帐下的奴隶们开始人心浮动。
当有了对比,被养宽了眼界,谁甘心被当做最低贱的猪狗一般对待,过连主人的牛羊牲畜都高他们一等!要将牛羊当做祖宗一样小心对待、稍有差池则被鞭笞、不知哪日便会丧命于奴隶主鞭下的日子。
尤其这边静彤开始组织人建学堂,教导自己麾下臣民子弟,无论身份贵贱,皆能读书识字。从前都是一样的身份,人家的孩子已经坐进帐子里安安稳稳地开始读书了,他们的孩子却还只能服侍奴隶主的牛羊、伺候牲口,谁心里不会生出别的想法?
静彤的各种政策能够在准噶尔部顺利实施,多亏了她两个姐姐的大力支持,细盐、医药、粮食,静彤手里从来不缺生活必需品,反而小策凌敦多布被她掣肘辖制,无形之中低了她一头又一头。
恬雅嫁到喀尔喀部之后,二人距离较近,相互扶持,偶尔互相出出主意,联系紧密,倒又有了昔日在紫禁城中,同住公主所、又同在永寿宫中学习时的感觉。
而最令敏若惊讶感慨的,却是静彤在准噶尔部关于耕地的政策。
在草原上开垦耕地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想要种下农作物的前提,是先保证牧场充足,足够养活牧民们赖以为生的牲畜,然后再谈向走向农耕。
然后还要选择相对合适的地块土壤、合适的作物品种……静彤折腾了三四年,才开垦出一定数目的耕地来。在耕地基数不大的前提下,静彤放弃了更为大众、也更深入民心的小麦,专种植亩产量更高的土豆并能做经济产物的甘草、桔梗等药材。
这些耕地名义上直属于她,或者说属于准噶尔部北汗王帐,等到小策凌敦多布被榨干剩余的利用价值,静彤毫无顾虑地在准噶尔部大权独揽的那一日,土地将属于准噶尔部,达到彻底的公有化。
所有权在静彤,但使用权被她分配给遵循自愿原则挑选出的愿意耕种的民众们,种出作物名义上是完全归属于民众的,经济作物她会以王府名义出资收购,给百姓钱币,然后转销向内——在准噶尔部建立出规范受控、广泛普及的钱币制,也是近年的成果之一,跌跌撞撞走上路,目前已经平衡稳定住内部市场,成果颇为喜人。
土豆、牛羊与外界输入的粮食、细盐在准噶尔部内部构成供需链,达成内部流转,同时也完成了钱币的普及。
在种植上,静彤采取了一种名为“合作队”的制度,十户、二十户不等的农户结成一个合作队,内里共享农具、牛马等生产耕种所需,然后按劳分配粮食作物,共享劳动成果。
敏若……敏若从其中,隐隐窥见到一点走向社会主义的苗头,农耕种植的生产资料公有化都有了,难道还愁下一步发展吗?
静彤很坦然地告诉敏若:“这主意是我与瑞初商量出来的。我觉着这样倒好,短期内能够极快地提高生产力,保证农耕稳定。但等到局势全面稳定,耕种放大工具更加普及之后,应该还会有下一步发展。
既然鼓励耕种,就应该让他们真正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一直保留团体分配的原则,哪怕再主张按劳分配,也总会有不公存在,谁又能说谁干的活少呢?如果全然平均分配,反而也是一种不公平。”
好家伙,下一步她们是不是就要搞经济体制改革了?
不愧是她冒着炸掉大脑cpu的风险背书抄书养大的崽,瑞初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完美写照。
撸着袖子就敢跟她干的静彤,也算是思想进步的先驱了。
对得起她那些年顶着咸鱼人生信条的谴责掉着头发写出来的一本本教案!
敏若忍不住拍了拍静彤的肩,鼓励道:“好好干。”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姐妹俩是思想与灵魂高度同步,恨不得一个鼻孔里出气。
大方面问题聊完了,见敏若对弘恪的身世多少有些好奇的模样,静彤干脆地为她解惑:“我生产的前一日,我府内也有另一位孕妇产子。她原是准噶尔部当地的女奴,也已有了情投意合的丈夫。策妄阿拉布坦见色起意,因她不愿,便在打猎时坑杀了她的丈夫,然后强要了她。
她去寻求我的庇护,我对外宣称她已死,留她在我府内做洒扫之事。过了几个月,我才发现她有了身孕。她身子不好,这个孩子本不该留下,但我发现时已有五个月之久,她也说不清究竟是策妄阿拉布坦的还是她丈夫的,因抱着一丝希望,咬牙留下。
后来产子……那孩子的眉眼生来便极像策妄阿拉布坦,身上还有他们父子相传的胎记,她心血翻涌,一口气便没上来。怀胎到八个多月,已经拖坏了她的身子,临死前咬牙不愿认这个孩子,握着她丈夫的一节指骨含恨闭眼。”
敏若听了,一时默然。
静彤道:“隔日我也发动,产下卓琅之后,对外宣称诞下龙凤双胎。卓琅生来身量不大,那孩子更是未足月便生,倒也混了过去。”
“那弘恪日后……”敏若起了个话头,静彤道:“跟他进京的人都是我的心腹,既担了这一场母子之名,我便至少会保他一生富贵平安。”
敏若便知道静彤心里有数,于是不再多问。
静彤不能在大清境内久留,否则小策凌敦多布必然生乱。她只留数日便拜别康熙离去,时隔多年,再次见到女儿,也只相处了短短数日,锦妃不禁潸然泪下,弘恪站在她身边,懵懵懂懂地用手擦她的眼泪。
这一下,锦妃更是泪如雨下,抱着弘恪痛哭起来。
静彤离去,圣驾也预备回銮。
敏若现在就想回到自己的安乐窝,抱着自己的被子睡他个地老天荒。行宫固然好,然处处水土不和,生活也终究不如京中便宜,新鲜一两日过后,敏若便盼着打道回府起来。
离去时倒是容慈、绣莹等人难舍难分,依依惜别。容慈和绣莹家的孩子都大了,这段日子跟安儿四处撒野玩得欢实,这会扯着安儿的袖口喊舅舅,也很舍不得。
安儿这段日子在草原上研究牛粪水草,也不知研究出什么来了。为了洁芳着想,敏若送去不少沐浴用的兰汤香料。
为了维护儿子的形象,敏若与洁芳聊天的时候还是很注意地没把安儿小时候掉粪坑的事给抖搂出去,不然安儿那张勉强算是帅气的小脸就真是里子面子都丢光了。
康熙心里还挂念着事,回銮的路上行进速度很快。
太后回了一趟故土,见了亲人和几个远嫁的小孙女,心里固然满足,但再离别时的伤悲酸楚也非外人能够理解的。
幸而还有蓁蓁陪在她身边,看着蓁蓁,想着几个月后便会呱呱落地的小曾外孙,太后心里又生出许多期盼与希冀,回去的路上专注于关心蓁蓁,倒是聊解心中别离的酸楚。
回到京中未几日,敏若便听说康熙召了几位家族在朝中底蕴颇深、官位颇高的大臣入宫,其中便包括索额图。
未过半个时辰,又有太监侍卫出宫,拿着名单到各府上带走了三四位年轻子弟,其父大多都正在乾清宫坐冷板凳,唯一阿玛不在乾清宫里的,是佟国维的小儿子。
他们在乾清宫里一待就是一日,迟迟没有动静传出来。
康熙召见臣子不稀奇,一时兴起要见见满洲年轻子弟也不稀奇,但这人入了宫,到晚都没让出去,而且一点风声都打探不到,便让人不禁提起了心。
他们的家眷且不必说,被召入宫中的都是与索额图交好的太子一系,太子心中便有几分担忧,忙求见康熙,进了乾清宫,倒是见到了康熙,却没见到那几人,不免更提起了心。
宫门落钥前,忽有人通传说太子来了,敏若看了眼在一旁整理文书的瑞初,瑞初轻声道:“额娘放心。”
太子这个时候过来,无非是来找瑞初的。
果不其然,进得正殿来,太子周到而急切地向敏若行了一礼,便忙对瑞初道:“七妹妹可愿移步出去与孤说两句话?”
瑞初轻轻点头,出去不多时回来,敏若问:“怎样?”
“太子二哥是病急乱投医,心中其实清楚,我也并不能帮上什么忙。”见敏若神情平和,瑞初就知道她心内今日之事亦是了然,想了想,轻声道:“索额图他们会在乾清宫露出丑态来吗?”
敏若将手中书卷放下,望着乾清宫的方向,长吐出一口气。一想起与福寿膏,或者说与鸦片有关的事,她心里便觉沉甸甸的。
她道:“你皇父的耐心能让他至少等上一日夜。索额图的福寿膏用量愈大,一日夜,足够有些结果了。……如今就等这结果,让你皇父下定决心。”
这一局,她只能赢,不能输
瑞初沉默了一瞬,道:“虞云与我的信中说,霍腾表兄至粤地后,他们用牢中待斩的囚犯试了福寿膏,大剂量用一旬后,结果便颇可怖。前日快马书信,用满二十日后,死囚的行为已有骇人之相。想来皇父便是看到了最新的回禀,才忽然召索额图等人入宫。”
敏若默然。她这段日子一直在回忆历史上虎门销烟的程序,可惜她从前对这方面算不上关注,了解不深,只隐约知道是先以盐卤入池浸泡,然后用石灰焚烧,却不清楚具体流程,一时也是颇为头疼。
瑞初已道:“此烟土危害甚大,若要销毁,一般焚化手段恐怕会适得其反。”
“以桐油浸拌焚烧之法不可取。”敏若直接道:“如此焚烧不净,或有上瘾者挖土吸食,也是后患无穷。”
瑞初若有所思。
宫里宫外都有人提心吊胆的一个晚上过去了,次日,康熙先传旨将朝会推迟了两个时辰,然后才面色阴沉地上朝。
几位御史言官察言观色,见状心知不妙,便按捺下积极想要发难的心,悄摸等着接下来的动静。
康熙好歹还是给索额图留了两分薄面的。
索额图的瘾最重、发作最早、最厉害,但康熙命人带到朝前的却是几个年轻子弟。看着他们在朝堂上瘾头发作,涕泪横流满地打滚,甚至管拿着烟土上前的太监叫爹,数位上了年岁的文人老臣心内惊骇,面色愈沉。
佟国纲这几年上了年岁,身体没有年轻时好,暴躁脾气却半点未减。见侄儿抓住太监的腿、满脸痴迷涕泪,狼狈喊爹的模样,忍不住抬脚狠狠一脚踹了过去,踹完心中还不小气,扬手又狠狠抽过去几个耳光,咬牙切齿地道:“个畜生犊子,看看我是你谁!”
那些对几人行为看不过眼之人心中便暗暗为他叫好,康熙等他打完了,将满地臣工的面色尽收入眼中,才慢腾腾地开口叫住佟国纲,道:“舅舅,好了,不值为此畜生辈动此大怒,动怒伤身。”
康熙这一个“畜生辈”出去,这些人这辈子的前程几乎就没了。可话又说回来了,被满朝文武看到他们在大殿上打滚,难道还剩什么前程了吗?
佟国纲心里清楚,却没再多言,愤愤一甩手,蹬了那小子一脚,谢过康熙关怀,然后退回原本所站行列当中。
朝堂上这场热闹,敏若知道得很快。听闻佟国纲当庭对小侄子动了手,敏若抬头对黛澜道:“佟国维这些年被关在府里,倒是生了不少孩子。”
“这日子也该到头了。”黛澜神情淡漠,细看眼中又有两分恨意,“想来我娘今已入轮回,我也不必怕他下去之后脏了我额娘的眼了。”
敏若见她如此,拍了拍她的手作为安慰,没多久,又听说康熙当庭宣布南巡,竟要直抵广东,又直接点了数位朝中重臣随行,可知他已然提起了对福寿膏之害的重视程度。
敏若心里一松,然后前头还是有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回来,说是早朝会,等散朝时,已过了秋日的晚膳时分了。
秋日,下午的阳光倒是正好。今日公主们休课,敏若坐在院里画画,瑞初配合地持着团扇坐在椅子上做造型,康熙进来正见如此岁月静好的一幕,心内的燥意恼火稍轻。
敏若与瑞初已起身请安,康熙摆摆手,从前头过来,他的面色还有几分沉,瑞初小心地唤:“阿玛?”
“无事。”康熙直接地道:“收拾东西,准备南下吧。朕决意南巡,直抵广东,路经南京,正好你与法喀也数年未见。瑞初你也收拾东西吧。”
敏若面上因他阴沉的脸色而慌乱应下,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又极快地打起精神。
第一百四十九章
此次南下说匆忙倒也不尽然。
康熙终究是少年登基、内忧外患中揽住大权稳定了朝纲的四十年君主。因索额图等人瘾头发作而惊了一回之后,他立刻便察觉出其中隐藏着的危机,迅速冷静了下来。
这几日乾清宫在翻找与水师有关的折子,宫内开始紧锣密鼓有条不紊地筹备南巡事宜的同时,康熙也在乾清宫日日埋头苦读、手不释卷,又连召数员朝中大将,探讨与水上作战有关的一切事宜。
随着年岁上来,他也愈发喜行不怒于色,非他认为可以放松随意之时,外人鲜少有从他面上窥探出他内心想法的机会。
敏若自认对他的心思想法是算是十分熟悉的,这会也只能隐约瞧出一点他的烦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