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安儿顿时如得了大靠山一般,深吸一口气,悲愤地对康熙道:“汗阿玛您看,她抢我家芽芽,还如此理直气壮,您可千万要为儿子做主啊!”
敏若憋住一声笑——别说,这小子演技还真可以,这铁憨憨形象浑然天成,不愧是她的崽。
康熙手掌往下按了按示意他安静些,方对舒窈道:“你就叫他家老大回府吧,忽然抢了人家大格格过府住,确实是你不占理。”
舒窈笑眯眯道:“她情我愿的事情,怎么能说是‘抢’呢?”
安儿悲愤地道:“你胡说!芽芽怎么可能情愿跟你走,还不回家了呢?”
舒窈眼神稍微往上飘了一瞬,似乎有些心虚,被安儿敏锐地捕捉到了,康熙也品出她话里的水分,呷了口茶,一锤定音道:“无论因为什么,放老十家老大回府。”
舒窈委屈地道:“真是芽芽愿意的……”
安儿气愤道:“你胡说!”
敏若抬手按了按眉心,忽然开口,“你们两个若是打算这样吵上一日,我得喊个手快的进来,将你们吵架的景象、言语都细细记下,也好叫后人知道,你们这两个二三十的人吵起架来是什么模样。”
她话里带着些嘲讽之意,二人立刻住口,半晌,安儿又有些委屈地道:“额娘,您也不帮儿子!弘杳在家想姐姐想得直哭,儿子都三日未曾见到芽芽了!”
康熙听罢,嘴角一抽——他以为芽芽被舒窈带走多久了,值得安儿这样入宫哭天抢地的,结果才三日。
四阿哥也不禁扶额,敏若白了安儿一眼,侧头问:“大格格呢?”
“孙女在,玛嬷。”不等宫人出去寻,只听一阵脚步声,芽芽在两三个宫人的拥簇下快步入内,步履虽快却不失矜雅从容,一身素净的淡青色旗装,用一根碧绿通透的翡翠扁方绾着发,仪举优雅,笑眼盈盈,进来先请了一圈的安,从汗阿玛到玛嬷、四伯父、十二姑姑、阿玛,礼仪得体,堪为典范。
康熙被安儿和舒窈吵得皱起来的眉目终于微舒——在这仪态得体的小孙女身上,他终于看出些天家贵女应有的样子,其中隐隐的几分贵气,又像极了她的亲姑爸爸。
康熙道:“起来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后头那句是问舒窈的,舒窈眼神飘忽一下,道:“女儿听闻十哥回京了,连忙带礼物登门去拜访十哥十嫂,正好与芽芽一处说话,交谈间见芽芽对火器很感兴趣,便索性带她回府看了些新奇东西,然后瞧得晚了,索性便叫芽芽留宿下了。”
安儿道:“那第二日你还不叫她回去,是什么道理?”
舒窈对康熙面露讨好微笑,道:“女儿见猎心喜,见芽芽很感兴趣、又有天分,干脆便又带着芽芽去工坊。工坊里试做的鸟铳正好出了点问题,女儿便耽搁在那里,一直未曾回府。今儿回府才知道十哥打发人去了许多次,要接芽芽回府。
我这才知道事情不好,忙带芽芽去了十哥府里,听十嫂说十哥进宫了,便也带着芽芽进来了。只是来了娘娘处,才发现十哥不在,只能在此等候了。至于十哥口中所说‘来告状 ’或者来请娘娘帮忙,那是万万没有的。”
这话漏洞百出,康熙不可能觉不出不对——工坊的保密条件严密,公主府内也是各个守口如瓶,安儿见不到人,也打探不到舒窈和芽芽的踪迹是在情理之中的,可舒窈带着芽芽过去之前,总不能一声招呼不打吧?
而且什么疏漏,能扣下人家的女儿一疏漏就是三日?多半还是故意的。
如此避重就轻,问题已经十分明显了。
没等康熙说什么,舒窈已经干脆地跪下请罪道:“都是女儿的不是。那日带着芽芽去工坊,虽也使人去十哥府上说了,但后来不舍得放芽芽回去,却是女儿的问题,此次冒犯了十哥,既是舒窈的疏忽,没能留意到十哥使人去接芽芽,也怪舒窈见猎心喜,生怕十哥不愿芽芽沾染火器之事,因而先斩后奏将人带在身边两日,此乃是有心之为,冒犯了十哥,请汗阿玛降罪。”
好话赖话都叫她说了。
康熙瞥了安儿一眼,见他满是气愤的模样,道:“你体面些。”
然后方对舒窈道:“此番确实是你的不是,先对你十哥配个罪,后头再登门对十嫂赔罪吧。”
舒窈温顺地称是,又转头对安儿致歉,十足是一副识大体又进退得宜的公主模样。
她道了歉,安儿也不能死咬着不放,只能不情不愿地对她行了礼,也口称“冒犯十二妹了”。
原本此事到此就应该结束了,然而若是结束在此,安儿与舒窈这一番折腾,岂不白干了?
敏若提壶为康熙添茶,又笑着对四阿哥道:“沏的是今年的贡眉,吃着十分不错,你也尝尝。就叫小厨房做玉粉团去,你媳妇今儿不是也入宫了吗?等会叫她也过来,就留了晚膳再走吧。”
此刻已近午时,确实将是摆晚膳的时候。
四阿哥并未推辞,笑着口称:“谢娘娘赏。”
那边安儿拉住芽芽,低声道:“往后不许谁带你去哪都跟着了,也不想想家里还有阿玛额娘……和弟弟?开耀闹着要找你,闹了不知几场了,你额娘都制不住他。”顿了一顿,又补上一句:“往后离你十二姑远点!”
他说着,还故意看了舒窈一眼,不想舒窈并不接招,反而直接对康熙跪下,道:“汗阿玛,女儿今日之言,绝无半分私心,全为了大清的火器研发考量,请汗阿玛听女儿一言。”
康熙看她一眼,道:“你说。”
眼眉都没抬一下,他淡淡看人的时候其实是颇有威慑力的——因为目光平淡,他看着的好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又好似只是一个不甚紧要的物件。
哪怕眼下跪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为他创造了不少惊喜、算是拥有一点价值的女儿,也没有得到他目光中的半分慈和。
舒窈一礼拜下,道:“女儿请皇父允准十哥长女弘晈跟随女儿学习火器制造之法——无论天资还是悟性,弘晈都远胜过近年工部选拔出的所有人才,甚至不亚于女儿,且想法颇为新奇。待弘晈精通此道,新式鸟铳的研发定能够如虎添翼。如十哥只因为偏见或者怜爱女儿不忍弘晈操劳之心,便限制弘晈与女儿接触,不许弘晈随女儿学习,定为火器制造上的一大损失。”
康熙看了她半晌,舒窈毫不畏惧,亦不退怯。
康熙又看了安儿一眼,见他显然是愣住了的模样,蹙眉半晌,道:“此事朕无法为你做主,你自己说服你十哥吧。”
其实他能说出这句话,就已经是默认了的意思。
与其说是让舒窈说服安儿,不如说是在告诉安儿,有了这个台阶赶紧顺着下。
若安儿坚持不答应,他与舒窈其实脸上都不好看——但那就和康熙没有关系了。
如果安儿咬死了不答应,康熙也不会说什么。
芽芽的天资毕竟只存在于舒窈的口中,眼下康熙对新式火铳的研发也并不着急,故而他不会直接开口为舒窈做主,也不会强求。
舒窈心里对此心知肚明,但没关系。
因为今日这台戏,原本就是她与安儿通力合作演出的,本就是他们所求,安儿怎会不答应。
戏码演到这,事已经成了。
但论演戏的水平,这些孩子可都不差。
敏若老神在在地坐着,看着舒窈面上似乎有几分为难,开口再求一求康熙,然后康熙却并不理她,最终只能无奈泄了气,深吸一口气,看了安儿一眼,咬咬牙,似乎下定了决心的样子。
康熙收回目光,垂眸盯着手中的茶碗,呷了口茶,不再言语。
敏若看了好一会热闹,眼见宫里的戏码到头,而四阿哥看着安儿死命把芽芽往身后挡而舒窈抿唇扬头毫不退却的样子,已有些坐不住,眼见就要下场了,她才终于慢悠悠地开口打圆场:“好了,你们亲兄妹有什么话不能讲明白的?——要吵出去吵去,我可没耐心听你们在这吵嘴。”
舒窈终于退了一步,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安静坐好,重新变为一位端庄高贵的娴雅公主。
四阿哥稍微松了心,示意安儿也安稳坐下。
安儿深深吸了口气,拉着芽芽坐下了。
敏若方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是呢。你们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有什么事自己在外头协商处理,动不动闹到长辈跟前,弄得宫里也不得安宁,是什么道理?你,就仗着你汗阿玛待你们宽厚吧!若为这点事闹到我这,有你的好果子吃!”
安儿讪讪一笑,又有些委屈的样子。
舒窈刚要露出一点得意来,又被敏若横了一眼,“还有你也是,老老实实地做事,有什么话是不能直说的?偏要耍这种小手段,还闹到我跟前来了。我看你们一个个是都不老实,晚膳就专门给你炖一碗菊花苦瓜汤喝!”
她各打八十大板,连打带消地把水端平了,也轻描淡写地抹掉了康熙会觉出不对的最后一点可能。
舒窈脸上也露出委屈,敏若白她一眼,又传人进来道:“今儿人多,索性吃暖锅如何?这几日天儿也凉了,吃暖锅正事宜。庄子上送进来的菌子我吃着很好,做一个菌菇汤的暖锅,再让乌希哈看着备两样锅底吧。”
染秀笑着应了声“是”,然后脚步轻轻地退下。
敏若又问:“四福晋呢?”
“雍亲王福晋还在永和宫呢。”兰杜正从外头进来,欠了欠身,回道。
敏若微微皱了下眉,一瞬无言,康熙侧头看她一眼,正好看到她皱眉的动作。
康熙眉心微动,还没说什么,四阿哥似乎已瞧出门道来,起身对康熙回道:“臣去向额娘请安。”
康熙收回目光,点点头,“你且去吧。”
四阿哥又对敏若施了一礼,道:“胤禛告退,稍后再带应婉过来。”
敏若点点头,温声道:“千万不要放你媳妇先回府了,告诉她,我会叫小厨房预备她喜欢的菜式,她若不来,可就是辜负了我的用心了。”
四阿哥笑着应了一声“是”,方轻轻退下了。
四阿哥一走,敏若面色顿时沉了下去,康熙看她一眼,稍有不满又着实疑惑地道:“人都走了,你不快什么?到底是他亲额娘,你便是再怎么疼他,也没有这个道理。”
他话里带着一些警告之意,若非是有多年情分与对敏若的信任打底,这会这句话他都不会说出口,反而不满应该积在心里了。
“妾不是疼四阿哥,是对乌雅殊兰不满,是心疼应婉!”敏若轻哼一声,道:“心疼胤禛是他额娘该做的,人家自个都不心痛,妾省心日子过够了,越俎代那份庖?只是应婉,嫁进来这么多年,生养弘晖、教抚子女,对她这个婆母也处处恭顺孝敬,就是再挑剔的婆婆也说不出一个‘不’字了吧?
十四媳妇这几年,等闲无事轻易不入宫,应婉三天两头地来给请安,她倒是一点不惦记着好,挑剔也就罢了,这天气连宫门都不让进,什么好人在冷风里一站就是一两刻钟还熬得住?就是欺负应婉和她家里没脾气,若是瑞初赶上这么个婆母……”
她冷笑着,又轻嗤一声,不满浮于面上,肉眼可见。
康熙不期她说这个,端着茶碗的手一顿。
永和宫废妃不喜见雍亲王,无论什么时节,都叫在宫门外站着这点他知道,早年听过之后,心里也着实不喜过。
但雍亲王福晋在永和宫待遇如何,他倒是未曾关注过。
今日听敏若这般连珠火铳一般地抱怨,想来这事也不是头一回了。
康熙蹙眉道:“你与她置气做什么?”
安儿也呐呐地唤敏若:“额娘……”
敏若轻哼道:“她缘何不满应婉,您心里不是不知道。如今应婉常常过去请安是为人子女应尽的孝道,做得已很到位了,可她未免也太过分了。应婉阿玛额娘都不在了,娘家也不得力,若我还看不到,这世上就没几个人心疼她的了。乌雅殊兰……我本也不惜得和她置气,可她未免也太过分了。”
乌雅殊兰为什么对这个长媳不满?
还不是因为应婉是先孝懿皇后临终时定下的儿媳?
康熙端着茶碗的手顿了一顿,眉心微蹙,安儿已有些着急了,又轻轻唤:“额娘——”
后来实在坐不住了,干脆起身端起零食盒子,“您不是说皇玛嬷赐下的这牛肉干味道好吗?您快用些。”
敏若面上白了他一眼,口中道:“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
其实在座的都知道,她的不快并不是因为安儿,不满自然也不是冲着安儿去的。
而敏若心里则在称赞:好儿子!搭戏越来越顺畅了。
有些事情不适合一蹴而就,只能徐徐谋之。铺垫的路程也需要很长,其实虽然如今也差不多快到要开始铺垫的时候了,但若非乌雅殊兰最近还总想要挣扎挣扎,试图从各方面入手推十四阿哥一把,对水师伸手,敏若也不会眼下就开始动作。
她本人懒得出奇,拖延症早入晚期,做事从来都将时间掐得很准,不会将办事的日子提前一日。
此次算是破例了。
今儿铺垫到这就算是到位了,若是贸然提起布尔和来,反而突兀。
她心里算着年份,目光冷然。
若非乌雅殊兰先是连出损招,如今又百折不挠不肯安静过日子,她绝不会将事情做得绝到这个份上。
无论乌雅殊兰如何,她到底没做过什么真正针对四阿哥、对四阿哥十分不利的事情,在做母亲这件事上,可以说她不合格,可以说她不是个好母亲,可除了她的儿子,没有人有资格怪罪她,敏若是个局外人,她更没资格替四阿哥“伸张正义”。
但乌雅殊兰威胁到了敏若,如果四阿哥登基,她如常被尊为太后,哪怕只能做半年太后,也绝对会在身份上针对敏若,针对书芳和十七。
敏若有底气应对,不怕她的针对,书芳也有法子应对,但十七不一样。
成为了太后,她就是所有康熙皇子女的“母亲”,她若要为难十七和成舟,简直是轻而易举、防不胜防。
何况敏若还要为宫外的果毅公府上下考量。
为了自保,敏若必须有所动作,断绝了乌雅殊兰的太后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