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她打趣道:“在旁边撑第三个戏台子,把她俩的事跟皇上都抖搂出来?于我有甚益处?就当不知道吧。赵嬷嬷你说的对,内务府的包衣是胆大包天,经营的年头长了,心也贪了。皇贵妃上来之后急于求成,下手也狠了些。但斗这一把未必不是坏事,包衣吃了亏,就且得消停两年。”
云嬷嬷想得却更多些,低声道:“可宜嫔也是内务府包衣出身吧……”
“她家不在京,她阿玛在盛京做官,掺和不到这里头的事来。所以皇贵妃对德嫔以及德嫔身后一系做什么,刀割不到宜嫔身上,她也就不会有别的打算。”敏若又看向赵嬷嬷:“而且嬷嬷你刚才有一句说得不对,内务府包衣们也未必不是各自筹划,只是利字当先时,血缘成了他们中间天然的联结,才让他们比前朝的太监们团结,因为他们的利益是一致。当利益不一致时,就比如说宜嫔的娘家所求不在宫里这些油水,即便同时内务府旗下包衣,他们也站不到一条线上。”
赵嬷嬷连连点头,又知道这不是对自己的说教,转头看向兰杜与兰芳,见兰杜听得认真极了似有所思,兰芳也一脸恍然大悟。
她与云嬷嬷对视一眼,都知道彼此心里想的是什么。
这两个丫头学得还是不够,看迎春与迎夏方才的反应速度就能看出来,那才是对宫里事、人心谋算清楚行事老辣的。
虽然她们二人也有些地方思虑的不算十分周全,但就是比兰杜兰芳更老练成熟。
云嬷嬷心道果然无论嘴里怎么教,都比不上真真切切地在这环境里历练着学,纸上谈兵都是一点就破,得学着能拿来用才是真的。
她活了这么多年,万事一点即通甚至无需点就能通的,她只见过一个。
云嬷嬷忍不住看向敏若,心中有些惋惜。
她看着长大的这位主子,若是天性没有这般怠懒,如今皇贵妃那个位子究竟是谁坐,犹未可知。
光是这揣摩人心的能耐,再过些年,怕是她也有所不及了。
如是想着,云嬷嬷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但见敏若轻描淡写垂头饮茶,仿佛半点没将方才那些令人心惊的推论放在心上,忍不住又感慨这好心性。
也好,也好。
她也老了,如今有女儿牵绊,不像年轻时候,无牵无挂野心勃勃。
若能平平稳稳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倒也算是一桩幸事。
敏若作为一个可耻的二代人员,仗着先后在宫中的经营,几乎是先所有人一步知道了德嫔的计划与佟皇贵妃筹划反将一军打算。
但她并未打算借此来做点什么——一来她与德嫔关系平平,点头之交,并没亲密到那个份上,贸然出手只会引起德嫔的警惕,恐怕届时农夫与蛇,最终她也被撤下水;二来她对佟皇贵妃与德嫔的感官都平平,分不出的高低了,甚至如今隐隐还有些讨厌。
讨厌她们两个来回争斗,拿个小孩当筏子。
三来是没有利益关系,她们两个谁输谁赢对敏若都没有好处与坏处,那又何必插手呢?
就让她们自己斗着去吧。
只是小孩可怜,生母养母,好像都在意他,又好像都没那么在意他。
想到这,敏若指尖敲着炕桌的动作忽然微微一顿,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曾几何时,这句话也被她用来形容过原主。
或许这个时代、这样出身的人,多少都有几分相似的境遇吧。
敏若摇了摇头,道:“时候不早了,衣服也收拾得差不多,歇下吧。宫里可是要热闹起来了,咱们就别进去蹚那摊浑水,只求独善其身便是。”
云嬷嬷与赵嬷嬷齐声应诺,另外四人也连忙应声,敏若摆摆手,“都早点睡,晚上我这边不留人守夜,你们睡前四下里查看一番,外头上夜的太监给点一个火盆子,这大冬日里的,昨晚上我听外头风刮得都吓人,哪怕有棉被也不当事。”
兰杜道:“您吩咐过的,奴才都记着,早给备下了。他们上夜上差都是冻惯的,您善心惦记着他们,他们一个个都感恩戴德的呢。”
敏若摇摇头,没说什么。
一晚一个炭盆子,一个冬天又能烧多少炭去?且她也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调停安排还是兰杜去办,这点事情,哪值得感恩戴德的。
康熙不在又来了风声,敏若这几夜睡得都不大安稳,次日起来时候难免有些困倦,趁着外头雪听了天气放晴,迷瞪在炕上补眠。
这时候就看出宫中没有皇后的好处了,没有皇后,就不需要每日晨昏定省地请安,对敏若来说反而比在钮祜禄家的时候还要自在了,可以每天早上睡到自然醒——虽然她的精神生物钟已经固定会早早地清醒一次,但大冬天的早晨,谁不想在暖融融的被窝里多懒两刻钟呢?
这段日子宫里年下节赐陆续赐下了,宫内账目每日都在变动,所以正是趁乱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可螳螂捕蝉,焉知没有黄雀在后呢?
敏若懒洋洋地歪在炕上,拄着下巴瞅花房刚送来的金桔小盆栽,花房养得好,金桔叶子绿油油的,圆滚滚的金桔比她拇指盖稍微大点,橘黄橘黄的颜色瞧着就喜人,绿油油的叶子也是生机勃勃的。
就连云嬷嬷都忍不住赞道:“难为他们了,今年这个鬼冷的天,还把这些花木盆栽养得这样好。”
随着送来的还有腊梅、水仙等花卉,敏若将水仙安排到前头起居室中,腊梅摆在书房里,唯有小金桔留在了后头卧房,就摆在西边暖阁里。
她在后头大多数时候都在西暖阁的暖炕上歪着,这几日天冷她也懒得动弹,每日多在后头,这盆小金桔摆在这边正好,她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生机勃勃又喜人得很,瞧着冬天里好像也不冷了。
约好了似的,花房的人刚走没多久,内务府的人也来了。
敏若只得理了理衣摆坐起来,深感自己今日是不是流年不利,怎么想偷会懒就总有人来呢?
然而她是真错怪内务府的人了,这可是代表散财童子康熙来的,年底下进贡的一批锦缎到了,康熙亲口吩咐的,花色可着永寿宫先选。
云嬷嬷微微一愣,等敏若选完了花色料子,她亲自拿了装着小锞子的荷包跟着内务府的人出来,拉着人在前后殿连接游廊处低声问了两句什么,然后不着痕迹地将荷包塞了过去。
织锦花样多半是鲜艳华丽的,迎春迎夏在宫中多年,一眼就能瞧出其中的品质高低,笑道:“还是真是可真您头茬挑的,若是先有人选的,品质最好、花色最出挑的保准就被人选走了。这幅朱红的料子好,富贵万年的底子也正合宜,给您裁做氅衣除夕阖宫夜宴上穿,保管华丽又大方。”
富贵万年指的是芙蓉、桂花、万年青三种花色组成的图案,名字俗气,花样倒是不俗,何况这名字对敏若来说也不叫俗气,那叫好意头。
她支着下巴随意答应着,等那边云嬷嬷走进来,转眸看去,“承乾宫那边是皇上指的?”
“不错,皇上亲自给皇贵妃挑选了四种花色遣人送去。”云嬷嬷边说,边小心觑看着敏若的神色,见敏若漫不经心又似是了然的样子,心里微松。
迎春小心道:“终究是皇贵妃……”
敏若其实是在想,还算康熙有点分寸,也没打算把她往火上架,他今年刚立的皇贵妃,不可能年底就自个打皇贵妃脸的。要是这会真让皇贵妃拣她剩下的挑,那才叫居心不良呢。
但这话可不能明目张胆地所出来,算大不敬,故而敏若只是看热闹似的道:“本该是皇贵妃先挑的,皇上这样干脆直接地替皇贵妃选了,还不怕挨嗔怪,可见是真了解皇贵妃的喜好。”
迎夏抿嘴儿笑,道:“您这话传出去,倒显得您看热闹似的了。”
可不就是看热闹么。
敏若呷了口热腾腾的香栾蜜,酸酸甜甜的直接落入胃里,这样的大冬天再没有比这一口温热酸甜的果茶更叫人舒心的。
要说差什么,还差二斤瓜子。
敏若琢磨着,叫人喊了乌希哈来,嘱咐道:“前几日庄子上送来的松子、葵花籽、南瓜籽、花生那些,你收拾收拾,或用盐,或用五香料,炒了来吃。过年还是得有些干货,宫里虽然会备,咱们自己也预备点,做得更合胃口。”
其实过年的瓜子花生哪有这么早预备的,敏若这纯粹是为了旁观过几日的热闹做准备。
乌希哈可不管什么年节几时预备什么东西的,敏若叫她准备,她就应下了,回头手脚麻利地,不出一天就筹备出几样来,用葵花式螺钿描金攒盒盛着摆在暖阁炕桌上,康熙吃了都说好!
就是有点上火,敏若只得又把配的薄荷胎菊茶找了出来,大冬天吃瓜子吃得上火了看太医,传出去怪丢人的,自己治吧。
第三十二章
宫里过年是极其无趣且啰嗦的,新入宫的嫔妃第一年入宫或许会感觉这繁琐的流程有些新鲜,等参加过两次、三次,就会觉得这些除了累人什么用处都没有的礼仪流程简直鸡肋。
——这当然不包括卷王与享受高位野心勃勃的嫔妃们。
比如今年新上任的皇贵妃,她虽然已经以贵妃身份代掌后宫三年,但第一次以皇贵妃的身份正儿八经地筹备过年事宜还是不一样的。
尤其今年太皇太后有恙,太后侍奉榻前,皇贵妃的职权便又扩大了许多,年下带领宫眷制作祭拜祖宗的糕点的事情也由皇贵妃主持。
这是年底下宫里一等一的大事,供奉祖宗容不得有疏漏,一早,宫妃们便齐聚景仁宫。
这是皇贵妃头一次主持此事,自然十分郑重准备,敏若到的不算很早,进去时已有五六位妃嫔在座了。甫一见她来,众人忙起身见礼,敏若点点头,径自在上首左下落座。
虽然是要紧事,但往糕点房里混的,敏若还是简单衣饰装扮,松花色绣时令花卉立领衬衣,风毛滚边的姜黄苏缎氅衣上绣的瓶花图纹,盘辫上略插戴两支绒花,点缀数条米珠串聚作流苏的银丝流苏钗,玉镯珍珠铛,不见金玉妆点,瞧着温吞文静,毫无攻击性。
她进来时注意到德嫔也在,青色旗衣金钿头,妆容精致,已有了主位嫔妃的气派在其中,但她今天来得这样早,就足以说明很多问题了。
敏若四下里扫了一眼,除了德嫔,众嫔位中就只有宜嫔这个皇贵妃铁杆派在座。
宫女奉了茶来,敏若呷了一口,是煮的普洱,茶香醇厚,不算珍品,但也应是五六年上下的,足以说明佟皇贵妃对今日的看重了。
她上位皇贵妃之后,为免众人说她轻狂,也因大清建朝以来,前头只有一位皇贵妃,那位皇贵妃在宫里混得实在是诚惶诚恐小心谨慎,皇贵妃说着好听,虽落个副后之名,她行事却也不敢处处拿出威仪架子来。
譬如请安这事,先头两位皇后在时,身子好的时候嫔妃们都是要每日晨昏定省请安的。本来还应该每日向太皇太后、太后请安,只因本朝太皇太后好静,太后不爱与嫔妃们打交道,所以嫔妃只需每日向皇后请安。
如今宫中已有三年未有皇后了,佟皇贵妃初为皇贵妃,并非没有人向她进言望她拿出皇贵妃的威严来,一切效仿元后、先后在时之例,若求稳妥,略减一二分即可。
但皇贵妃天性谨慎,前头没有先例,她也就没敢贸然开先河。故而才有敏若仗着永寿宫里大部分都是自己人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的好日子。
今日是除了众妃贺皇贵妃得封后第一次早早齐聚景仁宫,皇贵妃对此看重也是有的。
落座未多久,六宫嫔妃先后到来,宜嫔坐了许久,等人来得差不多、皇贵妃尚在梳妆未曾到前头来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道:“贵妃今日穿得好生朴素,皇上特特赐给您的织锦云锦怎么未曾上身?可是不喜欢?”
这能怎么答?答不喜欢,颜色花色是自己选的、东西是康熙赐下的,说不喜欢既打自己的脸又打康熙的脸,还打在座摸不着的嫔妃的脸。
说喜欢,喜欢怎么不上身呢?若是觉着奢华不好,在座嫔妃可有的是打扮光鲜的,一句话打进去一票人。可谓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宜嫔这算是超水准的宫斗发挥了,估计也是憋了挺多天想出来的这一句,然后笑容明艳地望着敏若,似是挑衅一般。
可惜按照宫斗潜规则,言语间的宫斗至少应该是在地位或者资本相近的嫔妃间展开的。
宜嫔对敏若而言俨然不符合这条规则,敏若轻描淡写地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做个翊坤宫主位,屈宜嫔的才了。”
这话甫一出口,众妃皆愣了一愣,没反应过来敏若说的什么意思,刚走进来的阿娜日听了噗嗤一笑,看向宜嫔:“贵妃说您管得宽呢宜嫔姐姐。”
宜嫔闻此言登时脸憋得通红,眼睛睁得溜圆,不知是瞪敏若还是瞪阿娜日。
然而阿娜日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自找个地方坐下了,端着茶碗优哉游哉的,好不轻松。
宜嫔憋了一口火气,告诉自己——这个得罪不起!再一转头看向敏若,敏若目光漠然地坐在那,似是出神,也没看她,好像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过。
宜嫔一开始是被挤兑得气恼,这会又是拳头打进棉花里的无力——宫里的女人多少都要点体面,大家面上姐姐妹妹叫得亲热,刀都藏在笑脸里,她哪里见过敏若这种当面说你管得宽的路数。
更让她生气的是一开始敏若说的她并没反应过来,在座的嫔妃们也多半都没反应过来,她还不算丢脸,只是茫然。
但被阿娜日这么一说出来,不只她知道,一下子满殿的人都知道敏若说她什么了,心里头茫然不复,脸上却挂不住了。
见她坐在那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众妃心里头唏嘘,又忍不住伸颈侧目,悄悄打量敏若。
都说满洲贵女们上马下马脾气没有好的,但元后、先后到当今这位皇贵妃,还没叫她们见识过什么叫“脾气不好”,倒是这位自入宫来瞧着就和和气气的贵妃,脾气可真是了不得。
放平常妃嫔,方才宜嫔那话,少不得面上好声圆过去,多恼都是后头的事,这位竟然当场就顶了回去,还一副漫不经心丝毫没把宜嫔放在心上的样子。
难道如今的满洲高门大姓姑奶奶们已经不流行马鞭抽人,开始改走高端傲气路线了吗?
宜嫔对敏若出言不逊其实也是在场一部分人乐见的——敏若入宫来少与人打交道,一直表现得温吞平和,瞧不出深浅。宜嫔方才贸然开口,固然有人心里头吃惊,但无人开口阻拦,也确实是存着瞧热闹、看看敏若怎么回应的意思。
若是轻悄悄带过举重若轻没留任何话柄,说明这位是有本事的;若是正进了宜嫔的套,说明这位出身高门“素性聪颖”搞出过牛痘的贵妃也不过尔尔。
可任是她们心里头百般推测,也没想过敏若会如此直着来——倒也不算直着来,当面骂你但是你没听出来,算是直着来吗?
众妃一时也有些迷茫,这实在是宫里头没出现过的新路数。
几位年长资历老的嫔妃瞧瞧敏若从容不迫眉目平和地坐在那饮茶,神情平静得仿佛半点没将方才宜嫔的言语放在眼里的样子,心里头不由惊叹。
这好涵养、好心境,便是比之先后当年,也不差什么了,甚至还比先后当年处事更老练些。
至于这直来直去的路数,人看着可不是年轻气盛的样子,从从容容的……是不会绕弯子打太极,还是根本就不屑跟宜嫔绕弯子浪费时间呢?
惠嫔与荣嫔对视两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了然。
最终还是老好人惠嫔笑眯眯开口,“宜嫔素来是这爱管闲事又心直口快的性子,嘴里没个遮拦的,什么事情都好奇想问一问,先后在时也因此恼过她的,不过看着她年岁小娇惯她不爱计较罢了……如今你也是做额娘的人了,贵妃年岁可比你小,可再没人让着你了,还不跟贵妃赔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