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比起汉人,满族皇帝俨然更喜欢抬举这些从龙入关的满族旧勋之后,哪怕大部分的满洲旧勋其实并不老实,跃跃欲试地伺机而动想要打破皇帝专权专政的局势。
只要法喀忠于康熙,哪怕他没什么经天纬地之能,是个平庸之辈,他也至少能再混到上辈子的位子上。
虽然实权不大,但品衔是真高。
给皇帝当保镖,权利不高面子高。
要说,这小子前二十年命是真好,有家世有姐姐有爵位,一路顺风顺水混到从一品,若非前世阿灵阿这个康熙宠臣横空出世,他的好日子还能再过几十年。
老来老来呢,儿子出息啊!混到了正一品领侍卫内大臣,清制,皇帝侍卫从上三旗,也就是镶黄旗、正黄旗、正白旗这三旗子弟中挑选,统领则是三旗各选两位勋戚大臣,官职名称为领侍卫内大臣,正一品衔。
然后这三旗各选二人协助领侍卫内大臣管理侍卫,这才是后世各种资料史书上很常见的、看起来很高大上的内大臣,其实比领侍卫内大臣低一级,是从一品。
法喀上辈子曾混到内大臣位置,就相当于法喀的儿子最终混到了他的领导的位置上,这小子一辈子顺风顺水荣华富贵,虽然半路上丢了个爵位算是受挫了,可要说苦那也是半点没吃到。
命好啊。
敏若心里羡慕得恨不得自己就地变成一颗柠檬,法喀转身走进来的时候总觉得后背凉飕飕的,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姐姐决定这辈子给他顺风顺水的人生中加一味料。
此料名为“刻苦努力”。
你小子想躺赢?美得你!躺赢这辈子是你姐我的事,你的任务是奋斗!是努力!是上进!
要论给人洗脑……不,做心理辅导的能耐,敏若绝对是一等一的,她细细安慰了法喀一番,为他详细分析了如今朝内局势与钮祜禄家面对的局面,列出了她与秀若入宫的两种可能性,其实方才皇后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法喀多少知道敏若入宫,是因为他与舒舒觉罗氏。
事实上,法喀拥有着比敏若猜想的更“有可救药”的价值观。
世人都认为入宫侍奉帝侧是天大的福气,但法喀不这样觉得,他有着非常朴素的嫡庶价值观,他从小见惯了舒舒觉罗氏作为妾室的委屈与憋屈,自然不愿自己的姐姐再经历一轮。
但二姐灵若入宫时他尚不知事,这些年只能眼看着二姐愈见消瘦,从他小时候记忆中丰健美丽的模样到如今这般身形纤弱满面病容。如今三姐也要入宫,他已知事,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等着、看着三姐也走入宫门。
二姐尚能熬到坐上后位的这一天,但三姐能熬到吗?
法喀一时有些茫然,将头埋在敏若的膝上,好半晌才闷闷地道:“我一定会上进的,我会成为三姐你的倚靠,就像阿玛之于二姐。”
“可不要像阿玛之于二姐,阿玛之于二姐,恐怕是天大的麻烦与委屈。阿玛就是太有能耐了,你不许有阿玛那样的能耐,你只要忠心皇上,做皇上的臣子,做皇上的忠臣就足够了,别人的话不要听、也不要信,三姐等着你给我撑腰的那一天。”敏若想像第一辈子撸自家乖巧可爱的小狗狗一般摸摸法喀的毛,可以入手只有一个光溜溜的大脑门,没甚好摸的,手感不咋地。
她仗着法喀看不到,肆无忌惮地嫌弃地看了他的脑门一眼,出口的话语却温柔又煽情,叫法喀为之动容痛哭涕零。
“三姐等着你上进,等着看你顶天立地,为钮祜禄家撑起一片天的那天。”
原身若是还能有几分感知,或许到那时也能有几分安慰吧。
不过现在……敏若嘴角扬起一个渗人的弧度,小兔崽子你敢把鼻涕蹭到我的衣服上你就完了!
第八章
盼儿得了康熙的金口玉言,忙不迭地回去收整行装,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几件衣裳都是来了这边后敏若命人替她添置的。
一时打点完毕了,她坐在屋里炕上,愣愣地望着那小小的包袱出神。
直到这一刻,狂喜沉入心底,思绪终于冷静下来,她心中不免浮起了些不可置信与不安。下午又下了一大场雨,黄昏时刻雨势稍止,风依然呼啸着,她屋里的窗子没阖严实,被风呼地一下吹开,冷风瞬间吹透了她的身体与整个屋子,她才忽然回神,忙起身要去关窗。
正是此时,门板被人轻轻叩了三下,不紧不慢,不疾不徐,仅从这敲门声似乎就能听出来者的平和从容。
她忙走过去打开门,见敏若站在廊下,衣饰简单,神情温和,温煦平静,令人仅是看到一眼,似乎心也会跟着平静下来。
兰芳提着一盏琉璃灯侍立在侧,盼儿连忙向她欠身,又道:“这会天这样冷,姑娘有什么事使人传唤吩咐一声便是了,何必亲自过来呢。”
“你要走了,我来看看你。”敏若抬步进了屋里,原本跟在她身后的兰杜也跟她入内,盼儿请进了敏若主仆三人,连忙拍了拍炕上的席子,道:“姑娘这坐。”
又忙倒了茶来,敏若不是为了吃茶来的,坐下后便伸手示意兰杜将东西放下,兰杜将一个小巧的包袱放在炕桌上,敏若示意盼儿打开,道:“相识一场也是缘分,这两个月你执意不要月钱,这回你要走了,总得有些银子钱傍身,这些钱不多,但做你回南路上的花销足够了,不要推辞,不然就是你要回家了便急忙与我撇开关系,连我的钱也不肯要了。还有些养身的药丸,补养元气的,回到南地再找个好大夫仔细调理调理,你还年轻,坏了身体的根基可不是玩的。”
盼儿本不愿收,听到敏若后头的话却不敢推辞了,只得将小包袱收下,敏若又问她回去后的打算,本以为她回去定是要接手整顿家业的。
不想盼儿却道:“父母皆已过世,那地方于我也算是个伤心地,留着无甚意思的。姑娘您若不嫌弃,等一切事了,我还来投奔您。我身无长物,唯有一身厨艺还算拿得出手,若是您愿意将我留在您身边,做个厨娘也好。”
“你的手艺,做厨娘可埋没你了。”敏若听了却道:“你若不想留在苏州,上京来也好,我正有个主意想办个食肆的,你的手艺很好,南地风味不重,调的菜色两地人都能吃得惯。我在内城里有一处大铺面,正想做个生意涨些进项,又苦在没有头绪,有你就正好了。”
盼儿听了大喜,忙起身向敏若行礼,“姑娘的恩,民女三生三世也报不完了,您信得过民女,民女定竭尽全力为您办事,操办好食肆的菜色。只是民女资历尚浅,手艺笨拙,恐怕担不起一间食肆的后厨……”
“咱们做些新鲜套路,你的手艺已经足够了,再说还可以慢慢磨练呢,我再请一位老资历的师傅镇场子,足够用了。本来是愁真主事的人,你行事又沉稳大方,手艺也好,有你,我可不愁了。”
敏若是不想坐吃山空,庄子的收益有限,但她也不想日后光伸手向钮祜禄家要钱,才打算支一桩生意出来,本来在迟疑是做食肆还是胭脂铺子,两样她都有许多当世不见的秘方与新奇花样,再有如今她身上隐形的势力,不怕办不起来的。
原本她正在两样中迟疑呢,如今既有了盼儿,那还迟疑什么?
盼儿说自己手艺笨拙那是谦虚了,她前世在尚食局顶级御厨身后跟着混过,清楚盼儿在厨艺上的天分与实力,只是盼儿自己因为许多经历而不大自信罢了。
这没什么。
敏若笑看盼儿,道:“反正你的手艺我是最喜欢不过的,宫里御厨的手艺我又不是没吃过,在我吃着都不及你,法喀也是这么觉着的,你还信不过我们两个的舌头吗?”
盼儿听了竟然怔怔半晌,良久回过神,眼圈倏地一红,慌忙偏过头去擦眼泪,一边哑声道:“信得过,自然信得过的。”
敏若无奈地笑了笑,站起身来拍拍她的肩膀,“相信我,你真的很优秀,比那些男人强出不知多少倍去。”
盼儿这下更是极用力地点头,力道重得叫兰芳怕她把自己脖子晃折了。
看出她情绪激动,敏若没在她房里多留,留出空间来让盼儿自己安静地缓一缓,敏若则带着兰杜与兰芳缓缓出了她的屋子,往正院去了。
待人都离去,盼儿立在原地许久,忽然走到窗边推开窗,望着南边的方向,眼圈儿仍然红着,唇角却翘着,“阿爹,你看,姑娘说了,我的手艺,比许多男人都要好。”
她目光落在几朵飘向南方的云彩上,痴痴地拉得很长,又或者她其实什么都没看,只是立在那里出神,口中喃喃自语道:“阿盼,阿盼,往后,我不要再叫盼儿了。我凭什么叫盼儿呢?我的手艺不比那些男人差啊,我凭什么不能做掌勺,不能挑大梁……”
盼儿的住所就在正院后门出来迎面的一排屋子里,出门就是她白日上差的小厨房,敏若带着人低调地从后门穿入正院。
她素日居住在正房后的五间罩房中,法喀则住在正屋前的三间东厢房里。
敏若径直带人回了罩房里,云嬷嬷正带着迎秋、迎冬二人并几个小丫头在灯下针黹,见敏若回来连忙迎上,并端上热热的银耳羹来,“格格快用一盏羹暖着,这一场秋雨一场寒,下雨之后地气最寒,可不要着了凉。那盼儿丫头的事,就算是有结果了?”
“皇上亲自开口,自然是金科玉律,没有不成的事了。”敏若道:“苏里嬷嬷今儿可好些了?”
苏里嬷嬷是原身的另一个奶娘,迎秋便是她的女儿,迎冬是云嬷嬷所出,她们二人连带着两个女儿,可以说占据了敏若身边高层的大半壁江山。
兰芳能插进这里头凭的是她是皇后安排回家的,原身不知道但云嬷嬷与苏里嬷嬷二人心知肚明,而兰杜则是敏若这几个月收服提拔起来的。
原身身边原有的四个大丫头中的一个回家婚配去了,她过来之后便顺理成章地将兰杜提拔起来。
兰杜前世在原身的记忆中其实并不出众,她并不是旗下人包衣,不是钮祜禄府里的家生子出身,是原身七八岁上与姐妹们出门逛街时碰上她插标自卖,为求给母亲赚一分药钱。
原身当时瞧她可怜,出手从一个纨绔子弟手下截下了她,与了她娘的医药银子,后来她娘的病医者亦无力回天,兰杜是逃难上京的流民,父族母族皆已无人,原身干脆就秉持着帮人帮到底的原则,把姐弟两个都安排在了自家府里。
兰杜的弟弟渐大了,跟着法喀侍候笔墨也认得几个字,兰杜则一直跟在原身身边,后来又跟随原身入宫,陪伴在原身身边近三十年,看起来不算十分出挑,但行事沉稳细致自有条理,最终与兰芳一起陪伴原主走向生命的尽头,也是原主所倚重的心腹。
原主将身体交给敏若之前,托付了一双儿女,也托付了兰杜兰芳。
她在宫中时曾想过为兰杜与兰芳安排婚事,但二人都有不愿嫁人的理由,她只能在临终前将二人安排到儿子身边,希望她们日后能够由儿子照顾安养晚年。
后事原主已然不知,她前世临终时安排好了兰杜与兰芳,今生同样,也恳请敏若善待她们。
有原主的托付,又有原主前世的记忆,清楚二人都是可用之人,敏若自然不会为难她们二人,反而会重用她们。
因为原主身边不是忠于钮祜禄家而是忠于原主的人实在不多,这两个很值得她珍惜。
包括兰杜的弟弟兰齐,敏若也有安排,在原主前世的记忆力,她的庄园田地后来由苏里嬷嬷的丈夫传给苏里嬷嬷的儿子打理,苏里嬷嬷的儿子上位之后因为原主久居深宫而胆子愈大,几次行贪墨之事,隐有在庄子里当家做主子的意思。
这件事情最终被云嬷嬷委婉地通过迎冬捅给了原身,原身当时手头无人,将苏里嬷嬷的儿子撤下后临时点了在她看来性情温厚朴实的兰齐上阵,没想兰齐还真将庄子上的账目盘点得清晰明确,然后十来年都没出过丁点的差错。
这样的人才,不用上可惜了。
敏若盘算着把兰齐从法喀身边要来的事情,倒是也不着急,这个庄子在钮祜禄府中挂了数年,尚未移交到敏若手上,苏里嬷嬷的男人如今做事还算勤恳,他儿子要上位还有年头,这边的账目出息敏若都一一核对过,没大初入,人暂时还能用,换管事的事情倒是不急。
何况兰齐如今年岁还小呢,跟着学些经济事务是可以的,要正经管事,恐怕不能服人。
敏若一点点,像小松鼠囤积粮食一样为日后的生活盘算着。
她是想养老,但养老手里不能没钱啊。
虽然法喀如今看来还是个没被带得很歪有得掰直的孝顺弟弟,但这小子在拥有原主前世记忆的敏若这可信度不算很高,得做两手准备。
何况靠山山倒,靠树树摇,自己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底气,指着钮祜禄家“供养”,难免会受家族辖制。
不是敏若瞎掰,就宫里的女人,百分之三十乃至六十的忧郁都是来自于自己身后的家族。
家族不上进的,愁;家族“太上进”的,更愁。敏若愿赋予如今满洲各大族送女入宫的行为美称为“卖女儿”。
不是她嘴损,是这种行为真得很损。
家里的人自己不能上进,就想把女儿送入宫做皇帝的妃子,最好是宠妃,再诞下皇嗣,要自己在宫里努力站稳脚跟然后给娘家撑腰、为家族增加荣光、拉扯家族提高家里的地位。
还有的是满心就盼着再复制一次当代的成功粘贴在未来,不想着在前朝建功立业,只想自己、自己的儿子、孙子一代代地当国舅爷。
屁,什么人呐都。
一个个的,扔到蜀地喂熊猫都怕我们可爱的大国宝吃了坏肚子。
第九章
事实上,敏若扪心自问,在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后,知道了原身注定要入宫的命运,她没有想过溜吗?
自然是想过的。
可她又能跑到哪里去呢?不要说出海,如今大清为防台湾郑氏与南方勾结,设置了非常严苛的海禁,沿海居民都被迫向内陆迁移,她要出海总不能乘着一叶小舟趁夜色出逃吧?那不叫流浪天涯,那叫奔赴死亡。
出海这条路是行不通了,留在国内呢?首先户籍身份就是一个问题,哪怕她花招百出铤而走险搞到了身份户籍,逃离了京城,她能去哪?如今这世道,一个独身女子怀金行于世就是最大的过错,何况京师已经算是天下一等一富足安稳之地,此时南地还有三藩战火,北边寻常百姓想把饭吃饱都难。
哪怕她真平安逃到某个地方,三格格失踪出逃,钮祜禄家必然大力搜寻她的下落,她一边顶着生活的压力时代对女子的苛刻一边逃躲钮祜禄家的搜寻,这现实吗?显然是不现实的。
而且她重活一世,想要的只是平顺安稳地活过这一生几十年,好好享受享受生活。
既然钮祜禄·敏若注定要入宫,那就入吧,她又不怕,上辈子在宫里活了十几年,不也照样过来了?
对她而言,在平安、安稳之前,自由与感情幸福都不值一提。
人活着,才有资格谈幸福,不是吗?
而除了站在为自己的未来考虑的立场上,作为一个自认为还算是个好人的人,敏若也对钮祜禄·敏若立有保她十阿哥、七公主这一双儿女平安的诺言在,人生在世,顶天立地,不应违诺。
天平上的砝码愈不平均,天平无限倾斜向了“留下”这一侧,那就留下吧。
而在此之外,敏若自认身无大能,不能改朝换代轰轰烈烈,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所能,尽量多帮助些人。
这种情况下,钮祜禄·敏若的身份对她而言就是一种优势。
作为钮祜禄·敏若,她大可以利用身后的靠山筹办酒楼,在酒楼中设置雅席,招待女宾自然要有女侍者;原主拥有的庄子上可以办织布、纺织毛线的小工坊,从附近的村庄中照收女子做工;未来若是有机会办起胭脂水粉铺子,铺子上自然也要用女工。
她能做到的就是尽她的所能尽力为一部分女人提供收入,有了收入自然在家中就有了话事权,君不见南地女子在家中话语权高,在娘家地位也高于北地女子。此盖因南地纺织业兴盛,一个女人纺织一年的收入足够养活自己与孩子并帮助娘家,所以夫家自然看重、娘家也自然爱护。
要掀起轰轰烈烈的性别平权革命,她怕是没有这个能耐,她能想到的只有潜移默化,借由如今满人坐拥皇位、满人看重女儿的这个优势来慢慢提高女人的地位。
而在这种情况下,入了宫,做上宫妃的位子,成为皇女的母亲也是一种优势。
第一世的敏若是个十分感性的人,喜欢随性而为,不爱将所有的利益好处盘算得清晰明白,但上一世的十三年宫廷生活告诉她,人想要随性而为,首先得保证自己活着且有本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