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敏若点点头,迎夏这时也端着清炖百合汤走了进来,一面轻声回道:“小公主快要起了,赫舍里娘娘打发人送了一盒果子来,交代说您这几日睡眠不安,要小厨房炖些桂圆汤喝。”
兰芳忽然道:“我知道才瞧佟家五格格看您那眼神像谁了——活脱脱赫舍里娘娘第二啊!”
“休要说这些闲言。”兰杜微微拧眉,提醒她一句,迎夏愣了一下,“才不是佟家五格格过来送东西?怎么了?”
敏若打断了她们的对话,道:“没怎么,你可知佟家为什么会送四格格和五格格一起进宫?”
迎夏拧拧眉,“奴才得问问,娘娘您稍等等,最迟晚晌间就有答复了。”
宫里的日子总是那样平静,尤其敏若在宫里的年愈长,她的行事做派宫里人都清楚了,更没有人敢再招惹得罪她,早年唯一能拉来当乐子的宜妃好像也被她吓怕了,如今她真是还目四视无敌手,寂寞高处不胜寒。
难得有点新奇事做乐子,敏若被勾起了好奇心来,随意点点头,从炕桌上的盒子里抓了点松子来在手上剥,寻思着应该叫乌希哈再炒点瓜子来吃了。
没办法,太皇太后丧期内,虽然宫里的忌讳不大,但是为了维持人设,敏若还是改为茹素,只是没禁乳荤,但美食这一大爱好也算是被砍掉一大半了,就得从别的上面多找找快乐。
迎夏看了眼茶果盒,又笑了,“咱们七公主真是随了娘娘了,也是这么爱吃松子葵花籽这些费劲的吃食。旁人剥出来的还不要。”
后一点可不像她,敏若心中道。
她只是一开始不太习惯别人经手过的水果干果,但现在环境安全,她本性中的懒惰逐渐又占上风,果来张口又成为习惯了。而瑞初好像将一边看热闹一边剥这些东西作为乐趣,所以不愿吃别人递过去的剥好的松仁瓜子。
敏若在心里指指点点:小丫头还是太嫩了,不知道饭来张口的乐趣。不过有这么个爱剥东西的女儿,胃不太好的敏若还是很快乐的。瑞初对她一向很大方,自个吭哧吭哧剥出来的坚果敏若可以随便吃。
兰杜她们对敏若总是吃瑞初的劳动成果的行为有些无奈,但往好了想这说明小公主小小年纪就很孝顺了,长大了对额娘也一定好,其实有些偏心眼的兰杜就闭着眼睛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了。
晚晌间,敏若得到了自己期待已久的八卦。
事实上,迎夏和给她递消息的那位女士都不是什么会讲故事的人,她只能将自己收到的消息整理了一下,回禀与敏若知道:“佟家五格格原本已到婚配之龄,佟家为她定了一桩婚事,是瓜尔佳氏一位子爵的第七子,继妻所出,他的生母也早已去世,现其父已有了第三位继夫人,这位七少爷在家中并不算很得看中,但子爵对他额娘还算有几分感情,便百般为他谋了佟家的这桩婚事,以期来日佟家能帮扶他。只是……那位七少爷与继夫人的内侄女有染,有出格之为,那位格格已有了身子,两家便退了婚。”
敏若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迎夏轻声解释道:“继夫人不愿内侄女为妾,也因她无子,希望借侄女掌控七子再与继承人夺权位,所以瓜尔佳氏才会与佟家退婚。本来那位子爵提出让另一位儿子接替婚约,但继夫人不愿叫他人得了这份助力,百般打探,揪出一件旧事来。”
“佟五格格幼年曾从马上跌落,受了重伤,不能再生育了。不然佟家也不会自降门第,与子爵府一个承爵无望的无能后辈议婚。子爵阿昌闻此自然不愿再娶五格格为儿媳,也与佟家闹得好大的不痛快,这门婚事便作罢了。上旬两家刚以国丧为由退了婚是。皇贵妃许是心疼妹妹,在与佟家僵持之后同意叫四格格入宫侍疾的同时,也将五格格接了进来。”迎夏说着,微微蹙眉。
她道:“五格格幼年之事似乎很有些内情,只是罄音到佟府得晚,皇贵妃也不愿提起,便没法打探了。”
敏若道:“无妨,叫外面的人慢慢查去吧。我知道了。”
倒真是机缘凑巧了。
这种事情,降临在当世一位寻常女子身上都是莫大的打击,不过黛澜好像并未因此而郁郁不欢,平静冷淡得好像局外之人,倒叫敏若更高看了几分。
有这份心性,无论面临什么样的处境,都总能走出路来。
且不得不说,听了迎夏的回禀,她对黛澜更是好奇了。
好奇佟家怎么能养出这样一个人。
不过这点事只能算是她日常生活中的一点调剂,她最近还在忙着一件正经事。
本来今年过了年,安儿就应该从永寿宫搬到阿哥所去了,和九阿哥一起,他们两个院子都是挨着的,第三所的后两进院,安儿凭借年纪成功得到了第三进院,拥有了比哥哥们多的五间后罩房和更靠近茶水房的地理位置。
敏若年前已经陆续将那边布置得差不多了,只因赶上太皇太后的大丧,安儿搬家的事就被耽误了下来——毕竟小阿哥们都停学每日哭灵举哀了,安儿急急忙忙地搬过去也没什么意义,内务府更是一时分不出人手来。
敏若便有了更多与安儿相处的时间,也忍不住开始准备更多的东西。
如今内务府终于从一桩忙碌事中抽身,能够分出些人手来操办两位小阿哥迁宫的事了,敏若召了内务府总管来,按旧例翻着黄历定下了迁宫的日子,又开始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安儿的东西很多,大到装着他家底的箱笼,小到殿里的玩偶扫帚,敏若都叫兰杜、迎夏出手,给整顿归置得明明白白,要带到阿哥所去。
但因为阿哥所的地方有限,有些东西还算是存在敏若这边,算是他不花钱刷脸在敏若这租了个库房了。
阿哥所里的人也都是敏若精心梳理挑选过的,里外侍候的宫女都选的家里与果毅公府有旧的,太监则更要费心些,小太监选出身清白与别宫没有关系的,掌事的几个则是敏若这些年陆续经营下的人手,保证过去之后会对安儿忠心耿耿。
安儿看着敏若为他这些事情费心,这半年来对敏若殷勤极了,这会敏若掐腰站在廊下看人收拾东西,安儿剥了枇杷鲜果来,顺手塞给妹妹一个,然后捧着盘子来到敏若跟前,满脸讨好地献殷勤,“额娘吃果子,安儿特地给额娘剥的,这枇杷清甜可口,滋味好极了!瑞初你说是不是?”
瑞初慢吞吞地啃完了果子,用帕子擦干净手指,团团的小脸看起来好严肃的模样,郑重地点了点头,“确实不错。”
敏若听她说话这慢悠悠的强调,忍俊不禁地转头,也拈了枚枇杷来尝,一边嗔怪她道:“别学你阿玛那说话的腔调。”
瑞初道:“阿玛说话,都听!”
意思是别人都听她阿玛的话,说明她阿玛这么说话很有用!
敏若心道:傻崽,旁人听你阿玛的可不是因为他怎样说话,而是因为他是皇帝,拥有这大清国土上至高无上的权利。
皇帝的位子换一个人做,说话照样也是很多人听的。
而哪怕是这样有用的权利,他们说话也未必人人都听,或者有人听了实则阳奉阴违,这是因为人心从来不是权利能够把控的。
可惜这些话如今说给两个孩子好像为时尚早,她只得道:“可是额娘觉着瑞初的样子就很好了,在额娘心里,瑞初是这世上最棒的小姑娘了,为什么瑞初还要去学别人呢?”
瑞初绷着小脸想了一会,转头看向安儿,还是一副严严肃肃可可爱爱的模样,“果果好吃,谢谢哥哥。”
安儿小脸微红,道:“不客气!再来一个妹妹——”
敏若看着忽然从她眼前飞走的果盘,满脸写着疑惑:说好特地给你老娘我剥的呢?
约过了两瞬,果盘又飞了回来,安儿努力踮脚把果子递得离敏若更近了些,殷勤地道:“额娘再吃个!这个、这个大!”
“你啊!”敏若笑吟吟地轻轻一点儿子的大脑门,眼中有些无奈,更多的是温柔的笑意。
养着这两个小活宝,宫里的日子好像都轻快了许多,不再每天是缭绕的茶雾与熏香,生活里不再只是书画、鲜花与菜蔬,还有这两条鲜活的小生命,稚嫩、脆弱,总是全心全意地依赖、信任、充满爱地看着她。
虽然这具身体曾属于原身,她只算是接任者,也并不认为自己是真正的钮祜禄·敏若,但自己十月怀胎孕育出的这两个孩子,却也确确实实是与她血脉相连的。
是这世上,唯二两个,能够轻易叫她为之心乱神慌的存在。
这种现象是从前的她极力杜绝避免的,如今却觉着这种感觉好像也不错。
有牵挂的感觉……其实不只是“也”不错了,是非常不错。
敏若又笑着摸了摸瑞初,叫安儿在廊下的栏杆上坐了,又拈起一颗枇杷吃着,随口叮嘱到阿哥所后的生活注意事项,已经进学之后都要注意些什么。
这些事情她已叮嘱过安儿多次,安儿都记得很清楚了,却没有不耐,坐在那里、晃着小脚,乖巧地聆听着。
瑞初不喜欢坐栏杆,她坐在宫女搬出来的小杌子上,拄着下巴,乖巧而安静地注视着敏若,听她说话。
这是敏若最好的聆听者,最好的牵绊,最好的血脉继承人。
她最爱的孩子。
是温暖了她的心与灵魂的柔软、羁绊。
第七十九章
兰杜的动作也不慢,如她所说,敏若在三日之内,便知道了她所好奇的黛澜的消息。
敏若没有无故探查人隐私的习惯,只是她从前并未听人说过佟氏这第五女,好奇之下才命人查探了一下,没有让兰杜他们查得很深。
让兰杜更上心的原因是黛澜对敏若明显异常的态度,虽然是向好倾向的,但不查明黛澜的经历、性情与旧日行事的习惯,兰杜还是不会放心。
所以她暗示兰齐用人,仔细探查梳理清楚了佟家五格格从前的经历,这些都不难,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佟家的门墙并不算把得很严。
听了兰杜的回禀,敏若才知道原来黛澜的生母是民人——清朝虽编列了汉军旗,但汉军旗并不代表就是汉族人,大多数的汉人还是民间人,也被称为“民人”。
至今政府并无明确的满汉不能通婚的政令,但黛澜的生母身世更离奇些,她本是前朝官宦人家女,家破时年龄尚幼,被托付与其家一位故交女冠,跟随女冠长大,自然也跟随修行,只是并未正式出家,但其笄年亦尚未有婚配之意,可知其心在道门,总有走入其中的一日。
长到十九岁时,因性颇灵慧清明,在京内已小有声名,她师父为她定好了年满二十便正式受冠巾仪式出家。
然在十九那年的腊月,她碰上了与佟夫人一起上山进香的佟国维。
佟国维彼时已有妻有妾有子有女,见色起意便向道观施压,逼得观中道士离散,强抢她下了山,并未带入府中,而是置了外宅关住。
佟家人的嘴不严,这也是旧年在京里传得好热闹的一桩脏事,兰齐细心打听,梳理清楚来去,知道当年是佟国维将那女子强关在外宅中,以其师父同道性命相逼迫使她不能自尽,然后强行有了夫妻之实。
后来那女子好似也认了命,年头愈长,京里也没多少人再关注当年这桩“红粉逸闻”,最多不过提起时笑道一句佟公“少年风流”。
去他妈的少年风流!
敏若鲜少有内心情绪波动这么剧烈的时候,她劈手拿过兰杜手里的纸张快速翻着,知道后来那女子有了黛澜,因她一直对佟国维冷面相待,好像又容貌受损,遂渐被佟国维厌弃——她在被发现有身孕前便毁了容貌,怀胎时便被冷落,五格格出生后,佟家的人就好像都忘了这母女俩似的,黛澜的名字是她取的,母女二人在偏僻院落中活着。
黛澜长到四五岁大的时候,佟家忽然好像又记起了她们娘俩,将她们赶到京郊的庄子上,然后就是长达十几年的不闻不问。
正是在这之前,黛澜忽然受了伤,据说是从马上跌下,伤势极重,损伤了肺脉,也不能再生育了。
这里头必定是有事的。但也是奇怪,明明漏得跟筛子似的个佟家,那一段的事情却把得密不透风谁都打探不到,对外的所有口风都是黛澜自己淘气、偷骑马从马上掉下来的。
可但凡用点脑子想都能知道,以黛澜被全家忽视的身份,她怎么可能能够接触到马匹、又有至少是在校场这样的场地跑马的机会呢?
或者说,这马究竟是不是黛澜自己要上的、或者究竟是不是从马上跌下的,都未可知。
敏若眸光愈冷,蹙着眉快速往后翻,兰杜继续道:“……庄子上倒是好打探些,也是巧了,那庄子离您的庄子不远,不过六七里地的路程,素日佃户人家都有些往来,打探起消息来也不难。佟府对她们母女二人几乎是完全忽视的态度,倒是皇贵妃每年都会交代人送些银钱米粮过去,每逢岁赏佟氏女子也不会落下五格格,所以母女俩的日子还不算难过。前几年五格格的生母便因过世了,如果说五格格可能与您有交集的地方,只在这里。”
兰杜说着,话音微微一顿,面色郑重起来,“您知道,佟家一直以来都与果毅公府不睦,虽然表面支持皇上推行牛痘法,但佟国维一家私下其实一直对牛痘不屑一顾,是近年来见牛痘推行下去并无失败凶险之例,才逐渐安排家中子弟种痘。
而五格格母女,则在您刚刚推出牛痘那一年,便在庄子上种了痘——后来庄上后进的流民农户中有天花患者,五格格因此幸免于难。其母虽也染病,但症状极轻,很快痊愈。她的身体一直都不算好,如果没有种过痘,恐怕当时便要命丧于天花。后来断断续续病了几年,于二十四年初病逝,算来五格格也是刚出母孝,便议了阿昌子爵府的婚事。”
敏若拧拧眉,“她母亲既然身体不好,种痘之后还平安吗?”
兰杜道:“似乎有些症状,但挺过来了,有惊无险。倒也是仗着种这痘,才在天花病上保下一条命来,多有了几岁光阴。”
敏若低低“嗯”了一声,看来经过数次转接种培植,最终从牛体寄出的人痘安全性确实很高。
除去她关心的这一点外,佟黛澜母女两个的经历,耐人寻味的地方可太多了。
一般庄子轻易是不接收流民的,何况佟家这等人家,庄子上必定是不缺佃户的,敏若想了想,问兰杜:“那患了天花的流民,是佟家人安排的?”
兰杜眉心亦是微蹙,“年代久远,只隐约能查到此事似乎与佟夫人有关。”
佟夫人。
从当时的事态来看,当时黛澜母女被赶到庄子上,无人问津,明显是叫她们自生自灭的意思,佟夫人很没必要特意安排一局杀招来针对这母女两个。
这样多余一笔的安排,倒更像是要灭口似的。
敏若寻思着,忽然一顿,低头快速翻了两下纸页,确定了年份,然后转头问迎夏:“康熙十八年前后,皇贵妃与佟夫人闹过矛盾吗?”
因年代久远,敏若猛地一问,迎夏还愣了一下,然后拧眉回想许久,忽然吸了口凉气,“吵过!皇贵妃当年屏退身边所有人与佟夫人吵了好大一架,散场之后两人面上都有不快,罄音只在快散了的时候才能进去听了一耳朵,母女俩闹了好大的不快,当时还是贵妃的皇贵妃也是头次对佟夫人态度那般强硬,叫她再不许多做什么。
……我想起来了!记得当时正是秋天,太皇太后头次命皇贵妃操办中秋家宴,皇贵妃当年赏给佟家的节礼恩赐格外丰厚,几位小格格更是都得了许多赏赐,当时宫里人都道是贵妃总算得了老祖宗的青眼的缘故。如今看来……”
“查查吧,黛澜当年受伤的事,恐怕与隆科多有关。还有……”她疑心黛澜忽然出了孝就定亲、紧接着退亲、然后就同四格格一起入宫侍疾,恐怕其中,不只是巧合,还有黛澜自己的谋算。
她能活到今天过上这太平安稳日子,凭的就是一腔直觉。
后面的话她压住没说出口,只吩咐了前半句。如果当年黛澜受伤的事真和隆科多有关,那么至少康熙十八年前那一部分的逻辑就都说得通了。佟夫人动手要灭这娘俩的口,算得上是铤而走险,除了她的心头肉、“后半生的倚靠”隆科多,敏若想不出还有哪个人能叫佟夫人做到这份上。
事情已经查到这了,目前看这件事目前看来与她没有什么关系,按照低调苟命原则,她可以到此为止了,此后不必再管这件事。
但敏若既然已经因好奇查到这里了,就不介意继续查下去。
她上辈子谨慎够了,前天刚决定这辈子活得随性洒脱一点——太皇太后已算当世高寿,也不过活了七十有五,死前还挂念着不成器的娘家、放不下早离心的儿子,内心疲惫不堪,算来那一辈子活得也是够累。
她倒是没有太皇太后挂念在意的多,可康熙朝有六十多年啊!她若在这些年里一直谨慎求生,直挨到康熙死了出宫跟儿子过的时候再潇洒起来,还能潇洒几年?
这个道理敏若最近刚刚想到,深以为然,决定以后活得再潇洒嚣张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