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那应该是瑞初对《墨子》唯一的印象了。
她不由感慨,瑞初的记性天资,可真是比她这个做娘的要好出十万八千里不只啊。
兰杜见她在窗边久站,不禁低低唤她。
敏若回过神来,转身往安儿房间走去,进去一看,安儿睡得活像一头无忧无虑的小猪,她在床边轻轻坐下,安儿便抱着被子哼哼两声——更像小猪崽了。
敏若忍俊不禁,眉眼间透出温柔神采,轻轻拍了拍他,半晌才起身离去。
因此“意外之喜”,康熙在绍兴又停留了两日,一日安排布置种种事宜、趁热打铁刷民心声望,一日带着敏若、瑞初与安儿出门闲逛。
大阿哥本也应该同行,奈何日前宫中来报惠妃有恙,大阿哥快马加鞭回宫尽孝去了,便只剩下四人带着侍卫出行。
对康熙而言,绍兴一行已有了最大的收获,他也愿意多停留一日,陪女儿逛逛。
并且作为大财主承包了逛街的花销。
敏若乐得花大户——康熙每年从她这得到的分红就足够把这条街买个三四遍了,便宜不占白不占。
这一回就没什么奇遇了,敏若带着孩子们痛痛快快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去的时候成功塞满了船上小半间屋子。
绍兴的下一站是杭州,可惜来这时节赶不上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但烟柳画船,风帘翠幕②,亦别有一番清新雅趣。
康熙本不欲在杭州久留,但当地官员再三奏请康熙停留几日,敏若趁空寻茶园买了数瓶新采的今春茶叶,虽不及历来贡上的龙井珍品,喝在口中也别有一番滋味。
苏杭的胭脂香粉、布锦丝绵、工匠巧手天下闻名,女人的销金窟、男人的小金库在哭。不过敏若还得吃康熙的饭呢,没打算把康熙花得肉疼,她带着孩子们逛了两日,到最后还是自己承担了大部分花销。
出来一趟,她看到不少新鲜的东西,打算打给海藿娜和书芳她们的是大头,宫内素日点头之交的嫔妃们也不可疏忽,她待人亲热疏淡全凭喜好但行事一贯周全有礼,这是宫内人皆认可的。
出门一趟,给亲近的人都带了礼物,素日的点头之交也需带点东西才算是周全礼数,至于有的人私底下怎么想,管他呢!
三月至南京,南京的织锦绒花巧夺天工,康熙见了敏若的阵仗,不由打趣道:“你这出来一趟,倒真正算是‘藏富于民’了。”
敏若知道他是存心打趣,这词原也不是放这地方用的,一面收整着东西一面笑道:“出来一趟总不好两手空空地回去,得给她们带些礼物。阿娜日好颜色明艳的锦缎、书芳好茶……皇贵妃好这些精巧扇子,画绢是给黛澜带的,这些胭脂、绒花带给荣妃、宜妃她们。
容慈她们也不能落下,我看什么新鲜的都觉着正衬她们,小姑娘家家,正该是好生打扮的年岁,自然要多给她们带些。何况……容慈与绣莹都大了,我不得准备着给她们添妆的物什了?”
康熙不禁感慨一声,“贵妃有心了。”
他感慨于敏若对容慈她们的细心,又道:“你在她们身上花的心思,赶上尚书房的师傅们了。”
敏若听了,满脸受宠若惊,“这么多年了,可是头次听您夸我勤勉,您若真有心夸奖,不如咱们落到纸上来?也不用多书,‘克勤克勉’四字就足够了,我回去裱在墙上,看哪个还敢说我懒怠!”
她此刻在康熙眼里简直是算盘打得啪啪作响,边说着,还边得意地轻哼一声,康熙睨她一眼,也轻哼道:“你算盘打得倒是响!”
往日说敏若怠懒最多的他总感觉好像在不知不觉间被攻击了。
敏若最终还是没能忽悠来康熙的墨宝,等康熙走了,安儿蹭过来道:“儿子给额娘写!写一屋子的‘克勤克勉’!”
敏若脸色一僵,低头看他一眼,默默无语半晌——她崽……可真是实诚啊。
“可得了吧!你写一屋子和你汗阿玛写一张那用处可不一样。你汗阿玛的写出来,额娘能借此一雪懒怠之名;你写一屋子出来,倒成了告诫你额娘要‘克勤克勉’的。”她抬指轻轻点点安儿的额头,颇为光棍地表示:“你额娘我怠懒了半辈子了,也不想往后勤快起来,你可不要多事!”
安儿长长地“噢——”了一声,小嘴张得能吞鸡蛋了,看了敏若半晌,转过身去颇为忧愁地叹了口气。
敏若一时颇为疑惑,“你叹气做什么?”
“师傅说了,我辈子弟,当勤勉读书、奋发求进……罢了,额娘您都有我了,以后我上进就是了,您就继续过您的怠懒日子吧。”安儿长叹一声,好像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
自认这些年一直给两个小崽崽遮风挡雨,完全称得上是三好母亲的敏若瞪大眼睛,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强忍笑意,拍着安儿的肩膀郑重夸赞道:“我们安儿可真是孝顺娃娃,额娘就等着看你上进了。”
瑞初在边上看着,忍不住伸手从桌上的碟子里摸了两颗松子来剥。
御驾回銮的路上,自然是一片平和祥乐。敏若不晕船,每日在船上还饶有兴致地寻些打发时间的事情来做,京里却波澜渐生。
京师内,靠近皇城的一座豪阔宅邸,主人坐在书房中,听着中年妇人的回话,面色渐沉,“你是说,大福晋有身孕了?”
“太医不敢报准脉,伊尔根觉罗家在宫内没有根基,自然也无人向大福晋透底。但谢嬷嬷是经久了事的,在这种事情上从没看走过眼,何况大福晋的癸水也有推迟,更加可以肯定是有喜了。”妇人答道。
上首的人神情焦急起来,“我就说不该让大阿哥率先成婚娶福晋!如今可好了,若大福晋怀的是个小阿哥,那皇长孙的位置岂不就被大阿哥一脉给占住了?太子殿下才是国之储君,大阿哥臣子之辈,竟也敢抢先太子诞下皇长孙?
从前便嚣张得意不可一世了,明珠那家伙被收拾了,眼看才低调几天,皇上又大张旗鼓地抬举他让他慰问官员,今年还带他南巡!还有永寿宫,那钮祜禄氏女子诡计多端,不知怎么谄媚万岁,竟然叫皇上将他们母子都带出了京去!”
这位太子党的泰山柱石在书房里一顿无能狂怒,想到去岁的差事全被法喀那毛头小子抢了风头,心里更是愤恨不已。
妇人急道:“老爷还是得先有个定夺出来,总不能眼看着大阿哥占了皇长孙的好位子啊!”
索额图在书房里转了两圈,回到椅子上坐下,不知想着什么,冷笑道:“大阿哥那孩子,也不知有没有落地的命数!明珠已败,大阿哥娶的尚书女也成了破落户,他在朝中没有依仗,如今不过是仗着皇上对他还有几分父子之情负隅顽抗罢了!倒是永寿宫母子,那法喀如今在御前愈发得脸,竟被派去京畿练兵,等他回来怕镇驻京师的差事都是他的了,此时不防,等那十阿哥长大,永寿宫一脉气数渐成,必是太子的心腹大患!”
那嬷嬷见他如此冷静睿智地分析,心中万分信服,连连点头道:“老爷您说的是!那咱们要不要……趁着那十阿哥还没长大,小孩子,宫人伺候得有一点疏忽,一阵风都能把他们吹死!可惜那十阿哥却种了痘,不然弄点东西进去,也就成事了。贵妃已非青年人,再要产育,怕是也难!没了十阿哥,永寿宫自此便一蹶不振,太子殿下永无后患!”
索额图若有所思,喃喃道:“永寿宫最棘手的却不是十阿哥,可还有一个备受皇上恩宠看重的祥瑞公主呢!也就是钮祜禄家的贱婢,才想得出那样神神鬼鬼上不得台面的法子!”
嬷嬷咬牙道:“不如咱们一不做二不休……”
“不可!”索额图立刻否决道:“七公主还养在永寿宫,钮祜禄氏贱婢有些手段,咱们若贸然伸手进去,反而引她警惕,怕更会搭了人进去!再说皇上在七公主身边也必有安排布置,咱们可不能暴露了。”
嬷嬷闻此,急道:“那咱们旧年几次……怕不会连累了太子!”
“那几次还没到钮祜禄氏手里就被挡住了,皇上的人也未必知道。如今人都没了,死无对证,你慌什么?”索额图拧眉呵斥道:“你这样子,叫我怎么放心将与宫里人手对接之事都交给你?你也是在娘娘身边伺候过的,拿得住些!若不是见你对太子忠心耿耿,呵!”
他口里的“娘娘”,指的自然是元后,也只有元后。如今宫里的储秀宫娘娘,早在几年前便被他在心里从赫舍里家的阵营中踢了出去。
想到那位娘娘,索额图心内不禁又暗骂一声:白眼狼!就那么被钮祜禄氏贱婢拉拢了去,看她没了可利用之处后,会如何被那心思阴狠的钮祜禄氏贱婢弃之如履的!
嬷嬷心有余悸,忙又道:“我以后一定谨慎沉稳行事。如今要紧的,还是宫里……”
“不急,不急,待我想个一箭双雕的法子。”索额图眯眯眼,眼中阴狠之色令人不寒而栗,“谋害皇长孙,打压大阿哥,足以叫皇上相信钮祜禄氏野心勃勃的,法喀也得不着好去。母妃失势落了罪,七公主还能有今日的风光吗?届时十阿哥也是任我们拿捏。”
嬷嬷眼睛顿时亮起,“老爷英明!您说,咱们怎么办?老奴这就去筹备!”
索额图拧眉不满地看着她,“如此大计,岂是顷刻间便可有的?急躁什么,不筹算周详,露出破绽马脚来,岂不坏了大事?”
嬷嬷忙低头道:“老奴见识浅薄,是老奴急躁了。”
索额图叹道:“也罢,看在你对太子忠心耿耿的份上。”
他向后靠了靠,一副闭目沉吟的模样,嬷嬷眼带仰慕地望着他,见他一副高深模样,不由发自内心地道:“老爷,太子殿下的未来,可都指望您这个外叔公了!”
索额图长叹一声,“赫舍里家的未来、太子殿下的未来,这些年就压在本官身上,叫本官夙夜难寐、无法轻松片刻啊!”
嬷嬷眼眶微热,真情实意地感慨:“老爷实乃太子殿下的大忠臣!待太子殿下登临践祚,老爷当属头功!”
作者有话要说:
①:《墨子·尚贤上》
②:《望海潮·东南形胜》[宋]柳永
敏若: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
第八十九章
且说南边,南京是南巡一行要停驻的最后一站,康熙谒明孝陵后,此行目的悉皆达到,便开始整顿回銮。
他的万寿节也在回銮路上度过,随行众人等、沿途官员筹备贺寿,免筵行仪。瑞初早早准备好了给康熙的生辰礼,在绍兴时,误打误撞,叫她忽然发现了紫禁城一层和乐下的残酷真相,但康熙待她的疼爱到底不是作假,她对康熙也仍有孺慕之情,虽心情有变,礼物还是照送。
敏若挽袖子给康熙擀了一碗寿面,她会吃、见过的猪跑多会指点江山,但真动起手来其实水平有限,擀面条还是最开始妈妈教的,上辈子无处可用,这辈子安儿出生之后,为了给孩子庆祝生日才捡了起来。
康熙见到的第一回就在一边阴阳怪气酸不溜丢,敏若心里盘算了一下抄经和擀面条的工作量,觉得还是擀面条划算,便干脆地将每年生辰礼中表达心意的那一部分从手抄的经书换成了寿面。
抄一本经,哪怕她发挥最高手速也得抄个三五日,一碗面条能用多久的功夫?
然而康熙好像更青睐这碗面,万寿节前一日,还故意与敏若道:“今年咱们在船上,诸事不便,你便省些事吧。”
这家伙的话有些时候就得反着听,次日,看着敏若一大早上起来忙活着和面、嘱咐婢女烧水,康熙还是怪高兴地,出去受了众人的礼,神采飞扬地回来,坐到桌前等着吃寿面。
他少年登基,早担大任,但幼年太皇太后对他可谓保护严密,虽外有野心勃勃摄政之臣,他也只需要专心习文练武、学习朝政之事,准备做一个好皇帝。
大了之后压力渐重,鳌拜、三藩、丧妻、后宫朝堂势力之争桩桩件件都压着他,但他似乎天生就适合做皇帝,在这样的场面中也能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他没完全变得喜怒不形于色,有帝王威严在身,却也没时时刻刻威严庄重,或许也有他掌控朝堂后宫都极为顺利的缘故。
他在心里给自己圈了块地,允许自己在有些人面前、有些时刻场景下,可以稍微放松一些。
这碗寿面安儿多大,他就吃了多少年,撂下筷子净手喝漱口茶,然后端起宫女奉上的消食茶,故意道:“贵妃你这面,多少年都是一个滋味。”
不出他所料,敏若果然立刻横眉立目,康熙又笑道:“不过滋味也是比御膳房好出不知多少去。”
敏若站起身来收拾碗筷,看着空荡荡的碗底,闭口轻轻“哼”了一声。康熙便笑着拉她的手,道:“叫宫人收拾,咱们坐会。难得是在外头过生辰,还怪新鲜的。”
“安儿和瑞初一早献给您的生辰礼,您可瞧了?”敏若在一旁落了座,似有些酸意地道:“他们在南边就开始准备您这份生辰礼物了,正月里也没见他们多用心。”
她生辰在正月,康熙睨她一眼,轻哼道:“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送你那幅寒梅图两个孩子一块画了一个来月,朕瞧着还眼热呢!”
敏若心道你当然只有羡慕我的份,看着他眼中隐含得意的模样,心里也轻哼一声。
康熙万寿时,圣驾离京已经不远了,皇太子率诸皇子、留在京中的内大臣、重臣侍卫等迎接至天津,是日圣驾驻跸武清县。
康熙召见诸皇子时敏若亦在,他见大阿哥面带喜色,不由道:“你额娘的身子转好了?”
“是,汗阿玛。”大阿哥喜气洋洋地道:“不仅额娘的身子好了,儿子福晋还有了身孕,额娘如今每日精神十足、身轻体健,太医说远比病前还要好!”
康熙诸皇子中,如今唯有大阿哥已经成婚,如今大福晋有喜,便是康熙孙辈中的第一个孩子。
康熙登时面上也透出喜色来,并特地吩咐:“待你福晋诞下孩子,无论男女,都由朕亲自取名!”
大阿哥欣喜若狂,连忙谢恩。
敏若脸上也恰到好处的笑,好像也为大阿哥夫妇高兴,眼神却在诸皇子中轻轻掠过一遍,在太子身上尤其停留一瞬,太子倒是没什么大表情,温和轻笑神情淡然。
又过半晌,敏若向康熙行礼,从内退出,康熙笑道:“你与法喀说说那孩子的事。瑞初和安儿留下。”
敏若笑道:“妾知道,正是要去说这事呢。你们听话,不许淘气。”
两个小崽均乖巧地答应着,敏若退了出去,见庭中有大臣等候传召,索额图赫然在列,诸臣见她出来忙行礼请安,索额图跪得不情不愿的,敏若无辜地眨眨眼,笑着免了众人的礼,对法喀道:“你随我过来,有些事情皇上叫我嘱咐你。”
法喀干脆地答应一声,起身跟她出去。
二人来到敏若院中,宫人沏上茶来,在院子中坐了,兰杜兰芳二人侍候在侧。
敏若将虞云之事细细说来,法喀是将要做阿玛的人,本性也有一番少年心性,听罢怒道:“那虞氏夫妇何堪为人尊长!”又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姐姐放心吧,我保准好好教那孩子。若海藿娜生的是个阿哥,就叫他们俩一处长大、师兄弟相称。”
敏若点点头,“你和海藿娜我当然放心,海藿娜的身孕如何了?”
提起这事来,法喀忙道:“多亏了姐姐叫赵嬷嬷来府里,这两个月若不是她,许多孕中妇人禁忌之处、需要注意之处,我们都两眼一抹黑。海藿娜的额娘身子又不好,分不出心神来照顾她,海藿娜身边里里外外,都多亏了赵嬷嬷了。”
敏若道:“那就叫她再留在府里,等海藿娜产子再回宫中也不迟,我身边左右也不缺人。”
法喀大喜,“多谢姐姐疼爱我们!”
“我可是为了海藿娜和她腹中我那没出生的侄子侄女,你就别往自个脸上贴金了。”敏若一点他的额头,法喀咧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看着他如今这模样,敏若心里多少有些欣慰。她低声道:“皇上叫你去京畿练兵,可见对你的信重,若我大清与噶尔丹真有一战,你当如何?”
法喀郑重道:“为皇上、为大清效力,法喀万死不辞、临刀斧亦不退。但姐姐放心,有海藿娜、有她腹中的孩子、还有您,哪怕战场上再凶险,我也一定会好好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