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藤萝为枝
卞清璇对他的那些独特关怀,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就成了指向他的毒刺。只有在卞清璇的身边,他才能安全平和地生活。
按理说,他应当会更加依赖卞清璇。
可他并没有。
他像一轮迟暮的明月,这个形容十分怪诞,可师萝衣忍不住这样想。树下少年俨然就是一轮快要坠落的、孤冷的月。
她看他沉默平静地削剑,成为魔修后几乎快泯灭的良心,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生出,她心里骤然有几分不自在。
师萝衣从未这般清醒地意识到——
来明幽山的三年,卞翎玉不过一届凡人,他什么都没做,却因为风云人物的妹妹,同时被喜爱卞清璇与厌恶卞清璇的人针对。
过去的自己何尝不是另一个薛安?同样因为卞清璇做的一切,理所应当对他加诸罪恶。
师萝衣心中微微窒闷,苍山镇风雪肆虐,树下的少年病骨支离。
少女注视他良久,默默地在掌中掐决,以老榕树布阵,为树下的人隔绝了风雪。
她看见卞翎玉认真削桃木的动作,觉得这个人又冷又傻。
她心想,削桃木有什么用呢,他还不如真像薛安说的,乖乖跟紧他妹妹,寻求卞清璇庇护。
怕他这么笨被冻死,她也只好在树上待了一晚,看他不眠不休削桃木。
榕树下,卞翎玉削着桃木的手顿了顿。
涤魂丹的作用,一到夜晚便会消失,那丹药就像催命的毒,提前消耗他的身体,也注定对他越来越没效果。骨刺早已缩回他的身体中,蚀骨的疼痛密密麻麻,他如今就跟普通的凡人没两样,甚至更加虚弱。
他已困在这样的无力身体中数年,连薛安都对付不了。
他也不屑对付薛安这样的东西,他此次的目标,是为祸人间的不化蟾。
卞翎玉知道卞清璇在等什么。她在等他死心,在等他回头,放下心里那个永远不可能看他一眼的人。
卞翎玉听说过凡人熬鹰,他就如卞清璇打算生生熬到臣服的那只烈鹰。
他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等那少女多久,三年,五年,还是十年?
他其实也没想过要一个答案。
可兴许他骨子里生来偏执傲慢,纵然这样,他再厌烦自己,仍旧固执停在原地。
风雪停下来的瞬间,寒意消散,丝丝缕缕的温暖回流进身体里。
卞翎玉握匕首的手紧了紧,以他此刻凡人的身体,他看不见阵术法来源,也觉察不到五行运转。但他知道定有异样。
羊圈的小羊还在可怜巴巴地嚎叫,卞翎玉凭借强大敏锐的直觉,抬眸朝树上看去。
然而榕树枝繁叶茂,什么都看不见。
卞翎玉轻抿薄唇,眸中泛出凉薄的冷意。
树上的人,会是谁?他蹙起眉,在心中评估出现在苍山镇的东西,到底是正是邪。
掌心微微用力,卞翎玉不动声色让桃木划破自己的手,令鲜血浸没桃木。旋即他重新坐回树下,等着那东西露出马脚。
然而后半夜,始终不见那人有动静。
那个虚空中的法决,温柔地让他免受风雪侵袭,安然过了一夜。
天亮之前,他觉察法决消散,卞翎玉再看榕树,赫然发现,那人已经悄无声息离开。
晨光熹微,天色渐明,吃下的大量涤魂丹再次在第一缕阳光洒满大地时生效。
骨刺不听话地从他袖中钻出,残暴地去掠杀那人残存的气息。卞翎玉身体越来越差以后,便不怎么容易控制它。
然而当骨刺触到昨夜少女的藏身之地,瞬间褪去了尖锐可怖的刺,变成一截白骨,病态地将那一枝树干死死地缠绕禁锢。
卞翎玉脸色一僵,意识到什么,脸色有些古怪。
“回来。”他训斥。
骨刺不理他,贪恋地吸取少女残留的气息。
“我让你回来。”卞翎玉冷着脸,干脆掰断自己一截骨头。那骨刺见他这样狠心,总算畏惧,放开树干,缩回他身体中去。
卞翎玉捏着断骨,就像过去几年那般告诫自己:你到底在想什么?纵然她支了一夜的法决,也绝不是为你取暖。仙躯也会怕冷,别肖想,别抱期望,她有喜欢得生死相随的人,别让自己落得更加狼狈不堪。
你那日那般欢喜,可最后得到了什么?
她与薛安并无不同,不管是喜是嗔,终归不是对你的情绪。她比薛安更加可恨!
他们这些仙门弟子,本就只是无聊时的顺手玩弄。
想通以后,他压下心绪,捡起地上削好的五把桃木小剑。
今日或许就该进入清水镇,儿女情长,对他来说,是最遥不可及与没必要的东西。
师萝衣对他来说,没有那般重要,他还有必须要去做的事。
第13章 荷塘
天亮之前,师萝衣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有了修士们的守护,苍山村的凡人总算睡了这么多日以来第一个好觉。
师萝衣踱步到旱土阵前,发现薄雾已经散去大半,心中舒了口气。看来有些东西并未发生改变,这令她多了几分救回涵菽的信心。
涵菽、李飞兰、卫长渊还有卞清璇,都在此处守了一夜。涵菽和卞清璇是丹修,丹修往往比刀修和剑修擅布阵。
李飞兰和卫长渊虽然是剑修,可是比其他弟子修为高,在为她们护法。
弟子们都很关心旱土阵是否有用,安抚好了村民,全都早早过来查看。
包括薛安,他也起得很早。此时他们围在卞清璇的旁边,嘘寒问暖。
“小师妹辛苦了一夜,可有什么不适?”
“旱土阵法这么有用,小师妹可真厉害。”
“小师妹吃一些补气血的丹药吧,休息一会儿再过去。”
卞清璇连忙说:“我不累,多谢师兄们的关怀。要论厉害,还是萝衣师姐比较厉害,旱土阵还是萝衣师姐想出来的呢!”
师萝衣心想,来了,终于来了。
果然,弟子们立刻把不善的目光转向师萝衣,薛安眯了眯眼,道:“她不跟来,说不定我们不会遇上这破雾,平白耽搁了功夫!你别总替她说话,我听说前段时日,她还把你打伤了。”
卞清璇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师萝衣道:“那也是我不对,不小心摘了师姐的花,萝衣师姐才会一时生气。师姐,清璇已经知错了,你还在怪我吗?”
说罢,她盈盈可怜的目光看过来。
所有弟子一同看过来,仿佛师萝衣说一个“怪”字,他们就要冲上来鸣不平。
“……”师萝衣冷着一张脸,她前世还会被气得恨不得抽她几下,此时却懒得看他们唱群戏,转身就走。
她心里只剩一个疑问,这一招卞清璇屡试不爽,这群弟子真的有脑子吗?
她曾经也试过辩解,试过对峙,甚至试过动手。可是不管做什么,似乎都没用。
李飞兰在另一边观察阵法,见师萝衣黑着小脸,冲她笑了笑:“心里不好受?来师叔这里坐。”
“没有。”师萝衣见到她,缓和语气道,“李师叔昨夜也辛苦了。”
李飞兰的目光在弟子们中转了一圈,又看向阵法对面专注的卫长渊。她心里叹了口气,这么美的小姑娘,怎么总是不受同门的欢迎呢,真是奇怪。两个少女横看竖看,也是身边这个耀眼。
纵然是李飞兰这样的年纪,第一次在不夜山看见师萝衣的时候,也觉十分惊艳。作为长辈,她有些心疼少女没了父亲庇佑,宽慰师萝衣道:“没关系,长渊是个好孩子,他对你好就够了。同门们大多年纪还小,你以前在不夜山生活,与他们相处不多,他们自然与清璇亲近些。日后他们了解你,便会喜欢你了。”
师萝衣因为她的和蔼与善意,心中暖了暖。
可是她心中也清楚,卫长渊喜欢的也是卞清璇。
但师萝衣心中并没有太怨怼,方才她甚至没有真的对卞清璇多生气。
不管卞清璇如何表里不一,她确实认真守了一夜的阵法,也除去了不少妖物。三界需要这样的修士,这也是师萝衣不管前世今生,都鲜少对卞清璇生出杀心的原因。
师萝衣前世年纪小,脾气燥,总是被三言两语挑起火气,简直是易燃易爆的炮仗。今生师萝衣打定了主意,就静静看着小师妹演。她倒要看看,小师妹能否凭借可怕的魅力,征服三界。若真有那一日,届时她这个师姐,一定给她鼓掌。
比起积极的弟子们,卞翎玉是来得最晚的一个。
然而他一出现,卞清璇一改方才面对众弟子的不温不火,拎起裙摆笑着迎上去:“哥哥!”
她一眼就发现了卞翎玉的异样,语气心疼道:“怎么回事,昨夜你没有休息好吗?脸色怎么如此苍白。”
卞翎玉根本没看她,下意识朝师萝衣的方向看去。
少女紧挨着李飞兰,抱着她的神陨刀,小小一团坐在阵眼处,仿佛在生闷气,一眼也不想回头看他们。
卞清璇眼里漾出笑意,面上依旧很甜,冲他伸出手:“哥哥为清璇准备的桃木小剑呢?”
越是这样,她越不会看你一眼呢。
不过今日小孔雀没有当场发怒,倒真是出乎卞清璇意料了。看来这两年师萝衣终归有些长进,不会再轻易被激。也或许,只剩卫长渊才能触动她。
卞翎玉收回目光,眼神冷了冷,他知道卞清璇的手段,心中厌烦。然而大事要紧,念及此去必须除去不化蟾,仍旧分了两把桃木小剑给她。
卞清璇皱起眉,不太满意:“就两把?”
她亲昵地凑近卞翎玉,压低声音道:“你给萝衣师姐也准备了吧,唉,我的好兄长,她不会要的。你受得了被她拒绝吗,倒不若都给我?否则我要是死在不化蟾手上了,你也脱不了干系。”
卞翎玉这种时候最厌恶她,袖子下的骨刺战意腾腾:“只会给你两把,离我远一点说话,我不想在这里和你动手。”
卞清璇也不敢真的惹火了他,他说动手,可不会只是威胁。她想起至今还没好的手伤,只好站直了身子。
然而卞清璇的目的已经达到,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便是他们感情深厚的证明。好些男弟子都朝卞翎玉投来艳羡的目光。
卞清璇收起两把小剑,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旁人怎么想无所谓,师萝衣心里对卞翎玉有隔阂就好了。
唯一可惜的就是,怎么才两把桃木小剑?
卞清璇纤长的手指抚过剑身,觉察到内里的滂沱灵气与血气。她轻轻啧了一声,这样好的保命符,她这个不善言辞、不懂女子的蠢哥哥,送出去人家也不识货啊。
大抵随手就会当废木扔掉吧。
师萝衣念及两位师叔辛苦,在李飞兰的指导下,替他们守了一日的旱土阵。
雾气散得很快,过了今夜,明日就能顺利进入清水村。
傍晚她回到农舍,意外地发现桌上多了三柄桃木小剑。她轻轻“咦”了一声,拿在手中端详,发现有些眼熟。
好像是昨夜卞翎玉一夜未睡削的桃木剑?
桃木小剑温和无害地躺在她掌心,勾起了一些被她遗忘的记忆。师萝衣终于想起前世进入清水村前,似乎也收到过这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