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藤萝为枝
师萝衣解释道:“这叫长明珠,从长明兽体内取出来的。昔日我母亲去世,长渊师兄给我讲故事,说他母亲身子也不好,他或许有一日会和我一样失去母亲。他说他也会害怕那一日到来,届时,他想为母亲寻一颗长明珠。花真夫人怕黑,长明珠握在手中,世间就再无黑暗。”
“我小时候,”师萝衣说,“不太懂事,还爱哭,说起来,花真夫人还照顾了我好长一段日子。她仙逝我没法为她做更多,只能惟愿她不受黑暗困扰,永沐光明。”
茴香听罢,眼眶一酸。
她明白,小姐找来长明珠,等于斩断与卫长渊最后那一丝缘分,此后他们再无可能。
师萝衣把裙子弄干,又将长明珠交给茴香:“你替我给卫宗主和师兄吧,我如今的身份不再适合安慰他们,避嫌要紧。愿来得及赶上花真夫人下葬,望她往生之路走好。”
她在海里泡了五日,还与擅躲藏的长明兽打了许久,累得精疲力尽。
茴香小心收好长明珠:“那小姐呢?不回卫家了吗?”
师萝衣摇头:“我得先回去一趟,看看卞翎玉如何了。”
海底不知时间流逝,她也没想到这一去就过去了好几日。
不过卞翎玉有卞清璇,不认识自己之前,卞翎玉就一直过得很好。卞清璇以前对哥哥好,在明幽山出了名地受人称赞,若那像卞翎玉说的,不是苍梧兽之毒,她的确不必担心。
师萝衣从地上起来,往明幽山走。
茴香揣着那颗长明珠,折返回卫家。
师萝衣怎么也想不到,她回去以后,卞翎玉的院子已经空了,院子里光秃秃的,花草树木全部枯死,只剩一个空荡荡的屋子。
丁白不在,卞清璇的结界也不见了。
入目触目惊心,有种物是人非之感。如果不是师萝衣确信只过了短短数日,还以为已经过去了几十年。
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拦住一个外门弟子和他打听:“这位师弟,你知道原本住在东苑的卞翎玉去了哪里吗?”
弟子不认得她,脸蛋很快红了,知无不言:“你、你是说三年前上山那个卞师兄?他是外门弟子,本来住东苑这样好的院子就不合适,师门以前看在清璇师姐的面子上,才对他多加照拂。前几日,听人说,他不仅不是清璇师姐的亲兄长,还是当年杀害卞家父母马贼的奸生子,这样的人,怎么配以师姐兄长的身份自居。”
师萝衣听了个大概,却只觉得荒谬。
若卞翎玉的身世真有问题,以卞清璇的精明,会等到现在隐忍不发?他们兄妹俩到底闹了什么矛盾,卞清璇竟然要这样逼卞翎玉。
外门弟子想留在蘅芜宗,都是要干杂活的,师萝衣问:“那你知不知道,卞翎玉被分去了哪里?”
“本该和弟子们一起洒扫砍柴的,他反倒自己去守枯山去了,喏,就不夜山对面那座。”弟子摇了摇头,“那地方清净,但每隔几年,就被妖兽叼走一个守林人,还冷得很,原本不夜山道君还在,没有低等妖兽出来兴风作浪,现在就不一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妖兽叼走了。”
他说得唏嘘,师萝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那正是明幽山和不夜山中间的一座小小荒山。这样的荒山,往往会流放犯了错的外门弟子当守林人,他们不被重视,往往枯萎老死,或不得善终。
她心里一紧,难以想象那般清冷如神祇的少年,在那种地方渐渐老去死去。
前世这个时间,明明不曾发生这样的事,她很快就因为杀了同门被迫叛离师门。难道今生是自己重生带来的改变,才让卞翎玉如此悲惨么!
师萝衣朝弟子口中的荒山走去。
她心里莫名含着一股子气,身世不论真假,卞翎玉明明没有犯错,他们为什么任由他流放到荒山?让他去做最危险的事!
第30章 守林
荒山建了一个破败的木屋,蘅芜宗犯了错的弟子会被赶到这里,成为守林人。
守林人到死也不许下山,对于蘅芜宗的弟子来说,不异于一种无形的囚禁。
屋里光线暗沉,又脏又破,角落里还有蜘蛛在织网。屋里摆了几张木床,上面的被子又脏又黏腻,隐隐散发着臭味。
天色将明时,几个汉子打着呵欠懒散地从床上爬起来。有走到角落放水的,有咋咋乎乎聊天的。
不管他们如何吵闹,最角落的木床上,银白衣衫的少年始终闭着眼,仿佛冷玉雕琢。
卞翎玉就睡在这里,他已经来了五日,涤魂丹的作用过去,他如今连走路都艰难,骨刺也再不能使用。
晨光照在他身上,似一种温柔的眷顾。纵然过去了五日,同屋的汉子看见他,还是忍不住看呆,在心里暗骂,娘嘞,这小子长得也太好了。
今日天气并不算好,天空乌压压的,大雨将倾。汉子们陆陆续续出门,准备去捡点山货和山下的百姓做交易。
这群犯过错的人,大多不是什么好人,也没什么天资。被关住都不忘骄奢淫逸,饮酒作乐。岁月在他们脸上深深浅浅留下痕迹,有的人看上去三四十,有的更加年迈,已逾五十。
只有一个看上去年轻力壮的,叫做赵强。
一行人走远,赵强频繁眺望山下的村庄。众人心照不宣地笑开:“赵强又在想姑娘了。”
赵强被点破心事,笑骂道:“滚滚滚。”
“不过赵强想也是白想,我看那阿秀啊,一眼就看上了屋里那位。以往阿秀也来送东西,可你们谁见过她来得这么勤?昨日我回去得早,见阿秀还主动给那小子带了饭,还问他要不要帮忙请大夫和洗被子。”
赵强听着,脸色阴郁,哼了一声:“一个病秧子,我早晚要他好看。”
其他人在心里幸灾乐祸。
卞翎玉与他们格格不入,五日前他过来,不与他们讲话,甚至连名字也懒得告诉他们,没有丝毫讨好他们的意思。
他看上去冷冰冰的,也不搭理人。
一个弟子撞了撞赵强,在他耳边小声猥琐地说了几句,赵强眯起眼,笑起来:“看来不用我出手,我就知道,那小子长成那样,肯定会被那群人惦记,到时候咱们都晚点回去,给他们让个方便,别打扰了好事。”
他们一群人走远,天色亮起,卞翎玉睁开了眼睛。
他坐上轮椅,自己去林间溪水处洗漱。
春花还未开,原本荒芜的山看上去更加荒芜。几只竹片小人从地上钻出来,给卞翎玉行了礼,四散去给他寻果子。
卞翎玉知道卞清璇想做什么,她在师萝衣那边彻底失败,她要重新熬鹰,使自己屈服。
可待在荒山,对卞翎玉来说并不算难熬。他幼时被母亲囚在天行涧,百年与一堆骷髅相对,没有食物,也没有水,那样的日子他都能过去,何况现在。
他早就料到了今日的局面,卞清璇不把所有的办法试完总归不会甘心。
竹片小人还没回来,阿秀先上山了。
修士虽然不许下来,可山下的村民可以上来送东西或做交易,只是不准入深山,深山里面有灵兽或妖兽,对凡人来说不安全。
阿秀提着篮子,她今日特意换上了新衣裳,一身碧绿的衣裙,篮子里还有她娘做的早饭。
她爹是村里的大夫,阿秀自及笄以来,偶尔和村民一起上山,与修士们换些药材。她不必担心修士们敢伤她,蘅芜宗门规森严,为了防止他们败坏门风,若敢伤害山下凡人,这群本就犯过错的修士会被立刻处死,神魂俱灭。
阿秀远远见到卞翎玉,脸就羞红了。她不像村里一般女子羞涩,一直大大咧咧,但一看见这个人,心跳就情不自禁加快。
她动作也放轻了,走到他面前:“我娘今日蒸了馒头,今年的新面呢,十分香软,你尝一尝吧?”
她的馒头递过来,卞翎玉淡淡道:“拿开。”
阿秀难掩失落,把馒头收回篮子里:“我先去放东西。”
她把弟子们要的酒放进屋里,看见满屋子脏污,有些嫌恶,再看卞翎玉,毛遂自荐道:“改日天气晴朗,我来给你洗洗被子可好?”
卞翎玉说:“不必。”
阿秀咬了咬唇,一连几日被拒绝,但她没法生气,她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这样气质和样貌的人,简直比爹爹书里的贵公子还好看。她本也有几分自信在的,毕竟在村里她的样貌算顶尖,父亲又是唯一的大夫。
直到她前几日见到卞翎玉,才明白什么叫自惭形秽,惊如天人。
若卞翎玉是蘅芜宗内门弟子,连念想她都不敢生出来!可被流放的荒山的,哪个不是修为低下,枯坐等死的?男弟子们人人都盼着山下有姑娘看上他们,给他们留个后,活着有些念想。
阿秀也知道赵强的心意,可她不愿,但若是卞翎玉,她给他生再多的孩子、哪怕留在荒山和他一起过日子也心甘情愿。
可惜卞翎玉从未对她有过好脸色,一开始话都不和她说,她至今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阿秀这回学聪明了:“我把篮子放石头上,你饿了就过来吃,我晌午再来看你。”
说完她也不看卞翎玉,兀自下山了,总归宗门不会再要他回去,她有很多时间和卞翎玉磨。
竹片小人陆陆续续跑回来,在冬日找果子并不容易,五个果子有四个尝起来都很涩。卞翎玉面色如常,把果子吃完,一眼也没看阿秀送来的馒头。
吃完早饭,他让竹人们也进山,去找他要的东西。
他得自己炼制涤魂丹,否则朱厌降世,以他现在的身躯,很难打那只畜生。
但卞翎玉也知道,若再一次大量服用涤魂丹,会把他这幅残躯彻底耗尽,会老还是会死,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卞翎玉坐在院子中,安静削竹条,这几乎是一眼能望到头的一条路,但卞翎玉没觉得不甘和苦,他会平静地把这条路走完。
很快晌午就到了,距离阿秀再次上山的时辰也近了。
卞翎玉如今的五感与凡人无异,听见向自己走来的脚步声,他手下动作没停,眸色冷冰冰的。
他以为仍是阿秀,可当那人最终在自己面前站定,他手指一紧,匕首在手上划出一条血痕来。
师萝衣连忙在他面前蹲下:“我吓到你了吗,怎么这样不小心?”
她结了个印,想给卞翎玉止血,可不知为何,她止血的术法对卞翎玉起到的作用不大,师萝衣蹙着眉,一连施了好几次诀,也没多少作用。
卞翎玉收回手,垂在身侧:“没用的,我体质特殊,过一会就好。你来这里做什么?”
师萝衣已经把木屋的环境纳入眼中,方才心里的怒气,看着眼前平静的卞翎玉,变成了说不出的难受。
她低声解释道:“前几日花真夫人仙逝了,我小时候夫人对我有恩。我前往卫家吊唁,后来去找长明珠,不知时间流逝,今日归来看你,才知已经几日过去,你与卞清璇分开。你先前的伤好了吗?”
卞翎玉一直安静地听她说完,道:“无碍,探望过了,你就走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的语气并不带责备,甚至有种出乎她意料的平静。
不再带着几月前对她的愠怒,就像划清界限般淡漠地接受夙命。这令师萝衣有些不安:“可我们说好了,我要为你炼好丹药。”
“不必。”卞翎玉看着她裙摆被脏污的地面弄脏,移开眼睛,从怀里拿出一本丹书递给她,“你把丹书拿走,有空再炼,炼好那日,交给丁白,今后别再来这里了。”
师萝衣盯着他递给自己的陈旧丹书,她自然记得这本书,除了普通的丹方,里面甚至还有一页她一直苦苦寻找的祛除心魔丹方,尽管不知真假,神之血肉听上去也是天方夜谭。
当带着卞翎玉温度的丹书放在手中,她下意识去看卞翎玉。
他有一双墨灰色的瞳,若他不笑,会显得十分冷漠凉薄。很早以前,他就用这双凉薄的眼,远远望着她,师萝衣从没懂过那样的眸光。
此刻,暗沉的天空下,他居高临下看她,对上她的眼睛,卞翎玉没有再率先移开目光。
师萝衣心里莫名颤了颤,说:“我带你离开吧,即便卞清璇不管你了,你也不可以住在这里。山里有妖兽,把你吃了怎么办?你并非犯错的弟子,也非蘅芜宗的正式弟子,你告诉我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我送你下山,或者送你回以前的家,天地辽阔,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卞翎玉的目光撞入她杏仁般的双眼,久久凝视,仿佛要将这一眼记住。可他最后只平静地垂下眸,注视着自己已经不再流血的手腕,冷冷道:“离开吧,师萝衣,别管我的事了。”他在走一条决绝孤单的路,她也管不了。
他知道没可能,所以宁肯不再碰。她什么都不懂,不懂也最好。至少他此刻可以平静而平等地望着她。
已经第三次被他驱赶,放在以前,说不定师萝衣真的就走了。
严格说起来,两个人相识并不算久。
修士漫长的生命,动辄百年,师萝衣与卞翎玉相处的次数并不多,但每一次都记得很深刻。以前他的身边总有卞清璇,让她看见就来气。师萝衣对他的最初印象,就是来源于卞清璇。
可是现在不同,她想起卞翎玉,第一印象再不是当初站在卞清璇身边,沉默不语看着自己、惹自己火大的少年。
而是月光下,那个安静做桃木剑的男子。
他锋锐,平静,孤傲,这些印象,组成了另一个卞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