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州月下
常科就是文科,种彦崇那拿枪骑马的姿态,怎么看都不像个能考状元的啊,考武科还差不多。
种彦崇有些恼怒,伸手就把赵虎头抱到怀里,双手捏脸,左右一扯,以掩饰尴尬:“你这小孩,舅舅今天便教你什么是祸、从、口、出!”
赵虎头无奈,只能委屈地求救:“娘亲,虎头好痛哦……”
于是种夫人瞬间眼神一凛,种彦崇顿时一滞,乖巧地把小孩子还给了母亲。
“为何要让你考常科?”种夫人疑惑道,“我种家一向以战功得功名。”
“阿爷说,如今边需不振,一时半会,拿不了西夏,宋辽又已百年未开战,难得武功,再者,种氏先祖本就是大儒种放一脉,考常科,也算是承继家学……”
赵虎头听懂了,简单地说,就是老种觉得宋朝如今没钱了,最少十年都打不了西夏,和辽国又没的打,没有军功,又有蔡京挡着,种家人在武将这边很难升官,所以让孙儿先去文科混混资历,但看起来,种彦崇并不想去文科班,所以干脆借着来办事的由头,离家出走了。
老种这想法,还真不能说有错,别说大宋了,估计辽国也没想到,自家百年江山眼看还算过得去的时候,让白山黑水里窜出来的东北哥们在十年时间里就给一锅端了,而在这一场天下变局里,大宋军臣考出了中国有史以来最差的成绩单,要等到数百年后的南明出世,才有机会在比烂的行当里和这位后辈一较高下。
又听了一会,两人的话题落在了蜡园上,赵虎头见没什么重要消息,干脆趁两人不注意悄悄溜掉,免得一会又任人鱼肉。
……
种彦崇的到来在赵家引起了很大的话题,这位小将每天一大早醒来,在雪地里站桩一个时辰,练枪一个时辰,少年英姿,让不少婢女暗送秋波。
赵虎头则需要想尽办法躲着他,因为这个小舅舅太烦人了,总想着逗弄他,还说什么虎头太乖巧了,想抱走云云。
这些都不是最过分的,最过分的是,这小舅舅每天都给他洗脑,说少年应该练武,强健身体,有天的早上还把他从温暖的被窝拖出来,说是一起站马步。
种氏对此,不但没反对,居然还很支持!
赵虎头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怼他道:“若我学武艺有用到之时,怕是大宋危矣。”
这话很有道理,如果到了他一个宗室上战场,估计大宋差不多就国破家亡了,明白这一点,种彦崇很失落,不再欺负小孩子一起练武。
但赵虎头这话出口后,却骤然反应过来——妈的,这么一说,还真有用得上的时候。
并不是他看不起种家,相反,在靖康之辱的那段时间,种家的表现就算不是高光,也绝对是在水准线之上,但是经不住猪队友的拉胯啊!
那段历史的情节,堪称治疗低血压的神物,从联金灭辽开始,就一直往死路走,还是没人拉的回来那种。
种家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是正常死亡,种彦崇的祖父种师道,在靖康之辱时被宋钦宗一二再再而三的投降操作活活气死,而种师道的弟弟种师中,在没有粮草的情况下逼着出战,生生战死,种彦崇则直接战死在了伐辽之役里。
所以,赵虎头以前从来都没想过能进入朝廷中枢,去阻止靖康事件,因为赵家那三个皇帝,真的是畏敌如虎,只要一丝能求饶的机会,就绝对不会放过。
可是,若是有机会和种家打好关系,在靖康之时,也许会是一步好棋呢?
想到这,赵虎头不再排斥种彦崇的教导,而是早上起来,摸黑跟着小舅舅去站马步。
种彦崇特别开心,像一匹关不住的野马,走路都带风。
赵虎头对此很疑惑,问了母亲。
母亲告诉他,种彦崇有个弟弟,和他差不多大,但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大夫说很难长到成年,很可能是把他代入了弟弟健康时的模样,才这般上心。
赵虎头于是放下心来,认真跟着种彦崇训练,艺多不压身嘛。
……
新年很快过去,赵虎头的站桩有点样子,种彦崇还给他削了一把小剑,每天舞来舞去教他剑术,称自己十八般武艺不说样样皆精,但四五样还是有的。
过了两天,他还准备了一把小弓小箭,准备让小虎头练练准头。
但他找到小虎头时,隔着窗户空隙,他发现这小孩正盘着腿坐在桌子上,老气横秋地几个书童说话。
“我们上次讲到的变法的影响,这次呢,我们接着讲变法是怎么把大宋拖到沟里去的……”
种彦崇于是看到四个奴婢拿出纸笔,认真记录。
“首先我们要明白一点,就是路线的差别,什么叫路线呢,比如松元你想要吃饱饭,于是就种田,收获粮食,这就是松元的路线,而顾达你呢也想吃饱饭,于是你去抢松元的种的粮食,这是顾达的路线。而这两路线虽然愿望相同,但这是冲突的,有差别的,你们懂了吗?”
“啊,顾达你居然抢我的粮!”“顾达好坏!”“不,我没有!”
“好了,懂了就行,这只是举个例了,说回来,变法的时候,神宗皇帝和王文公,都是想强大国家,这是他们的目的,这一点,他们是重叠的,但他们路线不同,皇帝陛下是想要靠富国强兵来重现汉唐伟业,而王文公,是想靠富国强兵来拯救大宋的财政。”
山水举手:“那公子,这两个路线,难道也有区别吗?”
“当然有!”赵虎头拿起一张纸,写了个字,“汉唐伟业就是打仗,要花钱,拯救大宋的财政、要改革,就要用钱!”
他举起纸,上边写着“钱”字。
“所以,王文公变法收上来的钱,大多被拿去打西夏了,前几次伐夏小胜,可最后一次,又遇到孤儿寡母,一败涂地。”
说到这,赵虎头有些感慨。
大宋不知是不是窃国时欺负周家的孤儿寡母上瘾了,一连三次最重要的战役,都被孤儿寡母打成了傻逼,第一次,看辽国孤儿寡母,想去收复燕云十六州,结果遇到的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萧太后,打得太宗连夜驴车漂移逃跑。第二次,看西夏孤儿寡母,兴兵六十万,结果梁太后亲征,永乐城大败宋军,六十万的军民伤亡直接把神宗给气死了。等十几年后的第三次,联金灭辽,却遇到了耶律大石和萧普贤女,一万辽人打败十万宋军,让把辽军当兔子撵的金国将领们目瞪口呆之余,又嘴角流泪。
拉回思路,赵虎头继续道:“所以王文公变法时,没有钱来兜底。”
“为什么要用钱来兜底呢?”
“因为要应付突发情况,就拿青苗法举例,它放低利息贷的本钱是用平抑粮价储备库‘常平仓’的库存,并且一次就把常平仓的储备粮全放出去,所以,在大旱到来时,常平仓拿不出粮食救灾,大量灾民直接冲击京城,王公的第一次下岗、额,罢相,就是因此而来。”
众人纷纷点头,窗外的偷听者更是如被雷击,一时恍然。
“我们从财税上看,为什么一直打不下西夏,也是因为没有做好‘失败’的准备,西夏善战,但是国家太小,经不起长期战争,而我们需要打一场持久战,将对方磨死,但每次战事有动荡,朝廷就怕一直打下去太花钱,于是叫停了。汉武帝用两代皇帝的储备,才灭了匈奴,咱们用一两年的钱,就想灭掉西夏,是不是太抠门了?”
山水举手:“所以公子,王公变法失败,是因为一次想办成太多的事情,对吗?”
“对的!但这不是王文公的问题,而是神宗陛下的问题,他想要成果,想当一个有为之君,想要证明自己,两个人都想富国强兵,但是路线发生了冲突,所以失败,而我们想要合为做成一件事,就要有明确的、不会冲突的路线,你们明白了么?”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并夸奖公子之智,举世无双。
种彦崇突然道:“那要灭西夏,应该用什么路线呢?”
屋内瞬间安静。
第20章 愿者上勾
寂静数息后,婢女山水礼貌地走出的门外,将种大公子请进了屋里。
种彦崇很自然地坐下,视屋中凝重的气氛于无物,才十五岁的他,正是我乃天下第一的中二时间,以及,虎头不高兴时,就会板起脸,但是他的脸颊圆圆的,两颊一生气就会鼓起来,看起来更可爱了,好想捏捏。
“你最好停下你冒犯的手。”赵虎头心情更恶劣了。
种彦崇想起还有正事,便收回手,为了表明态度,他把裘衣脱了放在一边,也学着几个书童的样子,从旁边抽了一张纸,拿起一根碳棒,吹捧道:“虎头,你有治世大材啊,来来,给舅舅说说,西夏那边怎么打才能成功。”
赵虎头冷漠地道:“我知道,但我不想告诉你。”
种彦崇眨眨眼睛:“真的吗?那我可要捏你的脸了。”
赵虎头更生气了:“墙角偷听,岂是君子所为,亏你还是我舅舅呢!”
“我本就不是君子,”种彦崇一点不在意,反而把小马扎拉到虎头面前,笑道,“虎头,我知你聪明,却没想到,你还是个神童呢。”
有宋一朝,特别追捧神童,且卷的特别厉害。先有杨亿十一岁中进士、晏殊十四岁中进士,已经是很卷了,结果卷到后来,卷出了个四岁当进士的蔡伯俙,这风气一直到王安石的“伤仲永”一文出来,这神童风气才稍有止歇。
赵虎头因此并没有觉得这是夸奖,他还在思考这个舅舅会对自己的计划造成什么影响,他试探道:“你就不觉得,问一个四岁小孩这种问题,很丢人吗?”
种彦崇微微一笑,道:“我也就问问,难道还能当朝堂奏对不成,但刚刚虎头你的说法,实在让我惊喜。”
种家深耕西北百余年,与西夏交手无数次,对其了解当然远胜当朝诸公,刚刚小孩子的很多话,都触及了更深层次的东西,他感觉有张窗户纸蒙在眼前,但却就是难以打破,所以心痒难抑,问出这个问题。
“你是要考常科的人,问什么西夏?”赵虎头开口就扎他的心。
“因为只有打西夏啊,”种彦崇用无奈地口吻道,“难道还能去打辽国?会被当朝诸公骂死的。”
西夏毕竟小国寡民,不过大宋数州之地,又有关中天险为屏,打就打了,也不用挑日子,辽国可就不行了,不但疆域更胜宋朝,又有铁骑并幽云险关,孤军深入的话,半个月就能打到汴京城,那谁扛的住啊。
所以,军功这事,只能求于西夏。
“虽然有永乐城之败,至神宗归天,但后来不是有哲宗亲政么,不但夺回失地,还开疆两千里,几乎将西夏灭国。西夏已是秋后蚂蚱,如今河湟开边,想来不久就能拿下,舅舅何必担心。”赵虎头敷衍他。
种彦崇抬了下眼皮:“那你说为什么没有灭国呢?”
赵虎头随口道:“因为辽国干涉啊,当时他们不但遣使过来,还发动大军在雁门关巡游,差那么一点,就可以灭掉西夏了。”
种彦崇摇头:“不,就算没有辽国,那一次也灭不了西夏。党羌军民一体,便是攻入西夏王城,只要宋军退去,还是会死灰复燃烧。”
赵虎头这才有些重视起来,轻声道:“这话,是老种将军说的吧?”
种彦崇一愣,看赵虎头的目光,掺杂起一些复杂的东西:“你也看出来了?”
赵虎头心说我哪是看出来的,西夏的韧性可是真不一般,它不但熬死了辽国北宋,还熬死了金朝,连蒙古大军过来,西夏先降后叛连搞了三次,到最后,他们成功惹怒了成吉思汉,蒙古大军将整个党羌数十万人全数屠杀,连历代王陵也全数毁掉,让西夏连文字都没有留下来。
赵虎头于是道:“那当然,生死之战时,西夏甚至可以十丁抽九,这种动员力,想灭西夏,很难。”
种彦崇听出潜在之意:“很难,但并非不可?”
赵虎头歪头看他,做天真可爱状:“舅舅你说什么,虎头听不懂啊。”
种彦崇不由得磨牙:“放心,我以种氏先祖起誓,必不将今日所闻所见,告知第六人。”
他也明白,一个神童出现在宗室里,不是什么大事,但一个三四岁就能天下之事观察入微的神童,对他们种家、对赵仲湜,都不是什么好事。
前些日子,南方的道士张怀素就说了几句金陵有王气,想在金陵城混个座上宾客,就被人告发谋反,当今官家不但把他交往过的权贵杀了个三连,连着请他吃过饭的宗室亲王也被赐死——这种莫须有太厉害了些,以至于宗室武勋之间,普遍产生了恐惧。
赵虎头表情这才缓和下来,这次是他不谨慎了,但好在他也流着种家的血,这种事情,小舅舅遮掩还来不及,必不会到处言说。
种彦崇看他不生气了,便软声道:“虎头,舅舅真的很有诚意,你就给我说说吧。”
赵虎头看了他一眼,终于开口:“想灭西夏,有一点极为关键,舅舅可知,维州之辩?”
种彦崇挑眉,做为一名战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件事,维州是川西重镇,居高临下,史书上所说“(维州)东望成都,(成都)如在井底”,唐时土蕃和唐朝为这座城相争了无数次,土蕃占据维州后,还给专门改了个名字,叫“无忧城”,可见它的重置之重要——占据这里,就可以高枕无忧。
“虎头你是说,牛李对于维州之辩?”种彦崇思维敏捷,举一反三。
松元忍不住上前一步,想问又不敢问。
赵虎头看了他一眼,种彦崇便顺便给他们解释道:“唐朝敬宗时,长年争战,两国疲惫不堪,于是唐与土蕃签订合议止战,但不久后,维州土蕃反叛,向大唐投降,献出维州城,但牛李两党各执一词,最后皇帝说不能收此城,会破坏两国合议,于是便把维州城和投降于唐的将领,又还给了土蕃。”
说到这,种彦崇道:“虎头,我想说不是维州,是本朝吧?”
同样的事情,宋朝也发生过,就是五路伐夏却在永乐城大败后,大量军民成了俘虏,神宗被气死,高太后听政,起用司马光,于是司马光把先前从西夏拿下来的千里土地,全还给了西夏,用来交换俘虏们,并重新签订了合议。
为这事,司马光还专门把维州之战拖出来,在资治通鉴里写“德裕所言者利也,僧孺所言者义也,匹夫徇利而忘义犹耻之,况天子乎!”,意思就是说想要维州的人是在说利益,退还维州的人是为了守诺和道义,匹夫都以见利忘义为耻,何况是天子这种道德表率呢?
一想起这事,种彦崇就恨得牙根发痒,司马光那老匹夫一句不可见利忘义,就把他们西军用命还回来的四座城池还给了西夏,当时西军的所有将领们都义愤填膺,恨之入骨。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赵虎头道:“灭夏之战,不在军中,而在朝堂。”
种彦崇一时困惑,等他继续说。
赵虎头拿了一张纸,在上边画出黄河的几字,又简单勾出祁连、秦岭、六盘山等地的位置:“舅舅可知新筑城池平夏城在何处?”
种彦崇当然知道,于是在图上顺手标出来,然后又标出几个新的城寨。
就是靠这些新修的城寨,以此为据点凭借一个个险要城池,大宋才能在后来挽回颜面,不但扩土两千里,并且对西夏形成巨大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