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珣
安沛儿冲着谁来,自不必说,当然是昨日她这个扒了人家墙头,和送猫的宣王打个照面的自己。
她一动,嫂嫂们也闻讯前来给她撑场子,一时间,前厅里妙语连珠,势必不让安沛儿觉得冷待了她。
自宫廷出来的安沛儿,端坐的板板正正,先是询问了三夫人生产期,又回了四夫人如何教养子女、送了五夫人一块苏绣手帕,而后看向了沈文戈。
来了,沈文戈放下茶盏,花颜展笑,心里却将警惕拉至了最高点。
可哪曾想安沛儿唠家常一般问:“怎不见七娘子养得那只小黑猫?”
“它调皮,我让人禁了它的小鱼干,正同我闹脾气呢,”她扭头对倍柠道,“去把雪团抱来给嬷嬷玩。”
“雪团?它这名字有趣的紧,”安沛儿诧异说,又赶紧叫住倍柠,“不必麻烦,问它只是因为我带了许多猫儿爱玩的玩具,还望七娘子不要嫌弃,都是不值钱的玩意。”
此言一出,沈文戈心里就有底了,宣王府不在意雪团跑去的举动,自然也不会找她趴墙头的错,便道:“哪里会嫌弃,嬷嬷可对雪团太好了些,只怕日后它喜嬷嬷超过我。”
安沛儿起身,“七娘子言笑了,老奴今日忙里偷闲过来和几位夫人娘子聊天,府上还有一堆事要处理,改日请诸位到府上一叙。”
所有听见这话的人:去宣王府……大可不必。
府门外,安沛儿恭敬地给沈文戈作揖。
沈文戈侧着身子,欲要作揖回去,被安沛儿扶住手,“七娘万不可,否则折煞老奴了。”见沈文戈放不开,她又开玩笑道:“娘子莫怕,我们宣王府不吃人。”
紧接着,她意有所指道:“世人皆虚妄,我家阿郎身上骂名颇多,可却也是个别人一对他好一点,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去的人,七娘子便送到这罢。”
沈文戈拢了拢身上披风,总觉得安沛儿这最后一句话才是今日前来的重点,可宣王如何,又与她何关?
何况,安沛儿嘴里说的那个人是宣王?
她冷冷回身,“关门。”
冰冷的朱红色大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天穹遗漏的残光。
一场秋雨一场寒,雾蒙蒙、雨淋铃,沈文戈又犯了腿疾,此次疼得她连医师都请来为她扎针了。
喝了药,沈文戈虚弱地躺在软垫上。
倍柠瞧她那难受的样子,晚上指定是睡不着了,便将沉香点上,而后忙着为她敷腿,听闻她问软甲,便道:“都从铁匠那领了回来,只除了姑爷、尚郎君的那个。”
“他不会不给的,我要与他和离,他开心才是,我终于不缠着他了,”沈文戈自嘲的笑笑说,“且再等两日,若再不给,便上门催促一番。”
“正巧,趁着等软甲这段时日,你同嫂嫂们说一声,就说我要往西北送衣裳,让她们有想给兄长们准备的,都备上些,世子夫人那,告诉一声便是,东西我来收拾。”
倍柠拿手帕给沈文戈擦汗,心疼道:“娘子别说了,歇歇吧。”
而后声音中带着自己的不忿,问道:“娘子,你可后悔当年,去救了尚郎君,累了自己一身病?”
沈文戈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来,将自己埋进被窝中,闭眼呢喃道:“后悔?不悔,我又不是只救了他一个人。”
那年雪夜,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盖了一层又一层,冻彻心扉,燕国小股军队和陶梁一队斥候相遇,双方交战,热血喷洒,连雪都盖不住那红。
战场从来不是一个儿戏的地方,无数将士倒在被冻成坨的血泊中,仅余少数斥候得以保留性命回大军禀告。
这些人里没有尚滕尘。
而她沈文戈巧在半路遇见斥候们,得以先一步赶到交战现场,皑皑白雪几乎将将士们盖住了,她都不太记得,自己看到眼前场景,是怎么连滚带爬地从马上下来,奔至雪地中的。
身上斗篷随着她的跪地挖掘从半空垂落,沾染一身血茬,她挖了一个又一个人,哭喊着尚滕尘的名字,没有人回答她。
“尚滕尘?尚滕尘你还活着吗?”
冰天雪地中,一个人微弱的呼吸,也会冒出丝丝白气,凭借此,擦干脸上泪水冷静下来的她,终于发现了一个活人。
好不容易将倒在战士身上的人搬下,她却沉默了。
那还有着微弱呼吸的士兵,手里还握着砍刀,可他被马蹄踏穿的下肢已经和盔甲冻在了一起。
她不认识他,可看他眉眼,依稀可见年轻,是个还未及冠的孩子呢。
疯了似的掰他的手指头,都没能将他手中砍刀掰下来,她只好转身从别的地方扒拉出一柄断刀,将他从雪地中撬了出来。
又寻了一颗大树挡雪,将斗篷铺上,将人安置在了上面。
接着便又奔进了战场,看见了胸膛上一左一右插着两柄长刀的士兵,双目瞪圆,也将自己手中的砍刀刺入敌人身体中,同归于尽。
看见了护着身后战友,自己身中一刀倒地,而他的战友也被刺死的士兵。
看见了许许多多痛苦而死的士兵,这一场大雪,将他们冻住了,也保留了当时战场的凶险。
眼泪?早已经哭完了,流干了。
等到最后,仿佛是麻木地发现了双眼受伤满脸鲜血,胳膊被划伤的尚滕尘,拖着昏迷地他放在斗篷上。
她站在曾经最为激烈的交战场地,看着满目苍夷,双脚早已经被冻得没有了知觉,不经意低头,瞧见了推开身上一半敌军,而后呈面向天空,四肢大开的士兵,丝丝缕缕的白气从他的鼻腔中呼出,还有气!
冻得紫红的手不顾一切地将压在他身上的敌军推开,欣喜地将人拖了出来。
本想留在原地,等待援军救援,可远处厮杀声让她知道燕国打了进来,恐怕大部队一时半会儿过不来,而她在这,很可能会遭遇燕国士兵。
是以,想了半晌,她便一头钻进山林中,找到了猎人留下的小屋,又一趟一趟地将三个士兵搬到马上,驮回了木屋中,累得一头倒在了地上喘粗气。
外面的大雪成了遮掩她踪迹最好的东西,她寻了树枝,烧了一锅雪水,给三个人一人喂了半碗。
又忙乎着将他们身上盔甲卸下,幸好他们还活着,不然鲜血将和盔甲冻在一起,扒盔甲势必会带下一层皮,只脱到那被马蹄洞穿的士兵时沉默了,他的整个下肢,她没法动。
就是手,都和砍刀粘在了一起。
此时,哪里还有什么男女大防,用雪为他们擦裸露在外,被冻了的皮肤,其中一位眼下一颗小痣,她还以为是土粒,搓了半天没有搓下来,带那块皮肤搓红了才讪讪停了手。
顺带也将她的手和脚搓了一会儿,而后为三人包扎。
原以为她最后救出的士兵,身上的伤应最轻,却没想到,他的伤势比尚滕尘还要重,肩膀一道刀伤,穿过盔甲差点洞穿肩膀,也不知这敌军得多大力气才能达到。
不止如此,胳膊、腿上也有伤,再观之他的背,密密麻麻全是陈年旧疤,想来应是位老兵了。
抿着唇将斗篷盖在他们身上,她将头蜷缩进臂弯累得睡着了。
柴火堆起的火光下,那被认为是老兵的男子,浓密睫毛煽动缓缓睁开了眼,眼下小痣瞬间活了过来熠熠生辉。
作者有话说:
提问:该男子眼下有痣,背后有伤疤,是谁?感谢在2022-09-26 18:21:28~2022-09-28 05:17: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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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映雨大恩
王玄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死?
王玄瑰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低头瞥了一眼身上和其余士兵分享的斗篷,不善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在角落里抱膝睡着的女子。
动了动坐麻的腿,敏锐的察觉身上的伤都被包扎了一遍,用的似乎是撕成布条的中衣?
“疼……”身旁之人喘着重重的粗气,也跟着醒了过来。
王玄瑰理都未理,他经年被打,大伤小伤不断,总是伤痕累累,对痛感的感觉非常低,是以无法感同身受。
那小士兵年纪不大,迷迷糊糊抬起头,急促的呼吸声响在不大的小木屋中,他费劲张手也未能将黏住的砍刀松开。
便只能用另一只手动一下缓一下地四处摸了摸,不知摸到了斗篷下的什么,两道泪就流了下来。
似乎声带中有浓痰的呼吸声,让王玄瑰听得烦躁不已,皱眉回头,呵斥声刚要开口,就见那嘴唇都干裂的士兵对上他的眼,竟笑了一下。
虽苦笑,却也让王玄瑰闭了嘴。
“我,我要,死,死了。”
“求,求你,听听听,下我的,遗言,书,书,书……”
定定看了这个小士兵满眼噙泪的样子一眼,他恶声恶气问:“在哪?”
“里衣,夹层。”
王玄瑰倾过身子,顺着小士兵的衣领往下摸,摸到腰腹处时,不可避免推开了碍事的斗篷,便露出了被马蹄踩踏,与盔甲粘合在一起,冻坏了的双腿。
小士兵滚烫的热泪砸在他手上,他沉默半晌,抽出了衣襟中的遗书,遗书被雪打湿,又被他身上血水浸泡,打都打不开,更别提上面的字了。
头顶上方喘息声愈发重了起来,“找、找到了吗?”
王玄瑰握住遗书没让其看见,问道:“找到了,你家在哪?写了什么?”
小士兵干到起皮的嘴咧开笑,许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他急促地喘着气,字却连成了句,“请,请军医写的,我死了,战功银钱给家里,妹好嫁人,母亲勿哭,眼不好,家在锦州川河县白皮村……”
柴火燃烧的爆裂声响起,他伸出手盖在小士兵的眼上,“好,我为你送遗书,钱也会送到。”
身旁之人再没了喘息声,王玄瑰靠在木板上,睁眼到天亮。
蹲坐睡着的沈文戈一激灵苏醒,赶紧抬头向对面看去,惊喜道:“你醒了?”
她倏地站起,又腿麻地跌了回去,斗篷便顺着肩膀滑落盖在了她腿上,她嘶着气,看向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摸着斗篷说:“这是你给我盖上的?”
这里难道还有第三个醒着的人?
王玄瑰不欲搭理她,只静静看她缓解了腿麻,又带着斗篷来到自己面前,将其盖在他和另一个士兵身上,而后在死去的小士兵面前静默着。
还以为她会哭出来的王玄瑰,侧头看她,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满脸血污、头发凌乱,除了一双眼灵动又富有生气,已是毫无形象可言了。
他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惊醒回神,“沈文戈,你可知沈家军?我是,嗯……”
王玄瑰嗯了一声,“沈家七娘,军营里的人都知道,你喜欢尚滕尘,那我身边这位,是尚滕尘?”
沈文戈抿抿唇,没吭声,突然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和不合时宜,便站起身说:“饿了吧?我去采些果子,也不知燕息国军队打到哪里了,你们在此处好好歇着。”
虽十分怀疑她能采到什么果子,王玄瑰还是说了句:“不要回去,恐怕有埋伏,若是我没记错,翻过此山有个村落,可歇脚。”
“真的?我去瞧瞧。”说着,她极快地速度蹿了出去。
王玄瑰面无表情扔下身上半个斗篷到尚滕尘身上,一直处在昏迷状态的尚滕尘终于在他连番动静下被吵醒了,哑着嗓子问:“是谁?”
没有人回答他。
拖起身体已经僵直的小士兵,王玄瑰的背景消失在山林中。
“我回来了,万幸碰上不知道哪个动物的巢穴,里面有许多果子,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我真发现村落了,吃完饭我带你过去!”
沈文戈人未到,声先至,待她踏入小破木屋愣了神,屋里只有尚滕尘一人,他挣扎起身,双眼不能视物,听见声音朝她一拜,“多谢姑娘相救,某乃长安尚家大郎尚滕尘。”
木屋中央铜盆里的柴火堆火焰高燃,明显被人又添了些柴火,其上一只被收拾干净的野兔正架在上面烧,许是烤了不短时间,因无人翻面都快烧焦了。
再看尚滕尘身边两堆血痕,她低低应了一声,走过去将兔子翻个面,又撕下已经烤熟的兔腿递给尚滕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