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排兵布阵这事儿有点麻烦。
而且人越多,越麻烦。这一点她是理解的。
所以她十分耐心,自清晨等到了晌午,才等到乌压压的一群人从河西岸而来。
但这群人看起来很不正经,至少不是正经过来打仗的。他们一身黑袍,上绣各种云雷纹样,手上拿的也不是武器,而是黑压压的幡。
她忽然有了很不好的既视感,就像她熟悉的那个世界里,很多人都耳熟能详的某武侠小说里的某门派出场一般,这群五雷道信徒在河边排开之后,开始高声吟诵起来!
“葛山有水!金石从之!”
“首阳巖巖,雷以动之!”
“嗟嗟神兵!有秩斯祜!”
“挞彼列缺,奋伐徐杨!”
这样的架势她都没亲眼见过,身后的弓兵们自然更没见过,立刻开始疯狂窃窃私语。
“他们是来打仗的吗?”
“……听说他们有神通啊!”
“什么神通?”
“就是我们将军曾经……”
“嘘!”
“那我们能行吗?同五雷贤师作对,会不会挨雷劈啊?!”
午后的一阵风吹过,她抬头望天,忽然发现天空中飘来一朵乌云。
对面显然也发现了!于是这群人喊得更兴奋了!在一大群黑袍信徒中间,摇摇晃晃地出来一辆轺车,上面坐着一个十分威严的男人,四十岁出头,身材十分高大,八尺有余,眉眼中满是煞气,即使坐在那里都能让人感受到压迫感。
他穿着宽大而精美的袍服,似乎是蜀锦制成,即使天色阴暗下来,上面的金银丝线仍然闪烁着流丽的华彩。
但她在意的是另一点,那个男人身旁还带了一柄剑刃十分宽大的剑。
比她的列缺剑更长,更宽,因此必定更沉重。
……她虽然不认识这个人,但她想,这人应当也是一名剑士。
“将军,”身旁的军校小声问,“要不要想点什么办法提振士气,让这些士兵们莫为妖人所惑?”
当然应该,但是她要想一想,用什么办法才能提振士气?
“将军!将军!”
一名士兵激动地跑了过来,“笮国相领了许多人来了!”
“……你说谁?”她瞳孔地震。
“笮融国相吗!太好了!”军校激动地说,“将军岂能输了士气!”
太史慈是这一天自曲阿返回广陵的。
刘繇虽挽留了他,但他岂能看不出刘繇待他不过客气?这并未令太史慈感到失落,反而周身一阵轻松。他留下金饼与书信后便悄悄离去,丝毫没有半分留恋。
自他过江之后,便在江边的渔民处听闻陆将军与五雷道之间似乎为一农女起了些争执。
渔民所关心的除了自家会不会被波及到之外,便是那名农女该是如何殊色惊人,才会引起这般倾城之祸。但太史慈却觉得,以他家贤弟的心性,未必是见色起意,多半只是如古人行事,施以援手罢了。
但无论怎样,他都要尽快赶去贤弟营中,助他一臂之力,杀退那些贼人!
太史慈是抱着这样的想法,马不停蹄赶到河边的。
然后那一幅景象,他这一辈子也无法忘记。
河对岸是一群黑袍黑幡的五雷道信徒,跪在地上不停叩首,欲降天雷,劈死河东这群“贼人”;
河岸的这一边是一群红袍红幡的浮屠教信徒,也跪在地上不停叩首,高呼灭世佛降世,要满天神佛以神通诛灭河西那群“邪祟”;
乌云密布,旗幡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河岸边上站着两个人。
河西是一身玄袍的五雷贤师,天下第一剑客,“列缺剑”,神情傲然,双目如电,在千万信徒的高声称颂中屹立在前,如同一尊坚不可摧的石像;
河东是一身戎装的陆悬鱼,广陵太守,“灭世佛”,神情淡漠,双眼无神,在无数红袍浮屠教信徒的高声称颂中,在一群浮屠教吹吹打打的乐声中,也站在那里好似一尊雕像;
但太史慈总觉得,他家贤弟不是自愿变成雕像的。
——似乎只是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而已。
第131章
尽管天气渐渐变得寒冷,但袁术在寿春的宅邸修建得极尽奢华。
火炭将四面墙都烤得暖烘烘的,地上又铺了厚厚的毛毯,香炉中冉冉飘出清甜馥郁的香气,甚至案几上还放了一盆只有春天才能见到的浆果。
但这一切都不能取悦到袁术,在收到五雷贤师的书信后,这个不足四旬的男人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到片刻,他便下定了决心。
“将伯符唤来,”他说,“我有要事寻他!”
一旁屏气凝神的谋士再也不能保持缄默了,他忙忙地伸出手,想要阻止自家主公。
“主公不可!那人多半只是黄巾余孽,故而擅于假托鬼神之词,迷惑主公……”
但当主簿阎象还没有进一步分析下去,为什么“五雷贤师”会送出这样一封信,为什么又急急忙忙要攻打广陵,他这些未说出口的话便都被袁术打断了。
“我欲得此谶久矣!”他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阎象,“此为定鼎之功,他怎敢欺我?!倒是尔,竟欲阻我成此大事?!”
阎象匆匆忙忙地跪了下来,口称不敢时,一名婢女不知深浅,悄悄地走了进来。
她或许也是知道此时主君心绪不佳,不当进屋的。但作为一名奴婢,她并没有别的选择。
袁术衣食住行无一不是最精最好,他原本便是四世三公的嫡子出身,天性骄肆,眼里容不得下人奴婢的一点儿差错,稍有不顺心之处,立时便会拖出去打死。
比如说,此时没有最新鲜的茶叶,那么主君也可以喝一点蜜水,但不能冷,不能热,不能浓,不能淡,亦不能用那些掺了杂味的普通蜂蜜。袁术喜爱紫云英蜜,这一壶调得刚刚好,正适合主君……
袁术完全想不到婢女那些战战兢兢的小心思,他此刻完全沉浸在自己对大业宏图的设想之中,见婢女悄悄走近,不觉十分焦躁地用力一挥手,便打了婢女一个趔趄,那一壶蜜水也泼洒在地毯上。
“他不是想要他父亲的部曲吗?”袁术嚷道,“还他便是!除此之外,再拨四千兵卒与他!务必要将贤师给我带回来!”
袁术想了一想,又不放心地加了一句,“纵他已经回不来了,也要将那个谶语带回来!”
“那个谶语”对于汉朝的方士而言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知名——
代汉者,当涂高也。
一位“当涂高”之人能够“代汉”,但“当涂高”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句混沌而模糊的谶语经常被人当作无稽之谈,王莽篡汉后,公孙述曾经解过这一句谶语,认为应在自己身上,妄图称帝,最后不过是身死族灭的下场。
而此刻阎象清晰地意识到,他的这位主君已经起了与公孙述一般的心思。
但这何其荒谬!昔周自后稷至于文王,积德累功,三分天下有其二,犹服事殷,此时人心仍思汉,天子又未曾失德,他怎能起了这样不臣的心思呢?!
而这样的心思后面,等来的难道会是天命?
阎象望了一眼那掉落在地毯上的水壶,其中蜜水将要流尽,而激动的袁术却丝毫未曾察觉。
……这说不定也是一种预兆,他的心中闪过如此不祥的念头。
乌云密布,其中隐隐已有雷声。
因此五雷道这一方士气大振,嚷得更卖力了,跪得更利落了,连头磕得也更起劲了。
陆悬鱼有一点怀疑,觉得要是就这么罚站下去,是不是对面能先给他们自己磕死。
但很显然五雷贤师觉得祝祷到雷云已经是空前的胜利了,他不准备借由上天之手,而是准备自己打出最后一击,干掉面前这个假货。
这位身材高大,声音如鸣雷一般低沉而响亮的大汉伸出一只手,虚扶了一扶,于是那些五雷道信徒暂时地停止了称颂之声。
“原来你就是那个刘备新遣至此的广陵太守,”大汉冷笑了一声,“曹操攻破徐州时,你曾假借我的名头,吓退曹军,你不承认吗?”
“这怎么能说是我假借你的名头呢!”她企图扯着嗓子喊一喊,但她的声线天生没这位贤师那个好底子,喊出来就特别的撕心裂肺,“你凭什么说你是列缺剑啊!”
对面一片骂声之中,大汉露出了一个志得意满的微笑。
“你为何不敢回答我的问题?堂堂七尺男儿,竟要借别人的名头退敌,当真不知羞耻!”
……呸!
“你不是剑神,更不是什么灭世佛,”这位剑神鄙薄地大喝道,“你只不过是个杀猪的骗子!”
这次连她身后的浮屠教信徒们都开始窃窃私语。
但她还是没吭声。
于是列缺剑神又上前一步,他只是随意地一挥手,身侧的鬼师便连忙将那柄看起来便十分厚重的剑恭敬递了上去。
这位剑神身材高大,配上这样一柄巨剑,当真如泰山一般,雄浑有力,威风凛凛。
因此不仅那些五雷道信徒如此坚信这场战争最终胜利是属于他们这位贤师的,甚至连浮屠教信徒眼中都产生了不可抑制的动摇。
“你不通五雷之术,不晓天地之理,你的剑是凡人的剑,怎么能同我的剑相提并论,”剑神抽出了那柄剑,在阴沉沉的乌云下挥了一挥,“我的剑,是天人的剑!”
陆悬鱼还是不吭声。
她此时在全神贯注地抵抗她脑内的噪音。
……黑刃暴动了。
而且声音越来越大,那些破碎的,尖锐的,混乱的,无序的声音汇成了一曲光怪陆离的大合唱,中心思想非常简单:你快给我干碎那柄破铜烂铁!给那个天人看一看!什么才叫神剑!不!然!就!别!怪!我!不!客!气!
陆悬鱼不是一个爱生气的人,哪怕有人借了她的名头满世界去浪,甚至当着她的面怼她,她也还是不太会生气。
相反的,如果不是非要这样兵戎相见,她完全可以平和咸鱼脸:好好好是是是你是列缺剑你是剑神你最厉害……
但黑刃快要将她吵疯了。
而且身后这群信徒也快要失控了。
如果再这么放任下去,这群狂信徒暴动起来也会变成一场大灾祸。
“你闭嘴……”她艰难地迸出了这么一句。
大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你说你是列缺剑,灭世佛,”他大喝了一声,“你能杀我吗?!”
这条河十丈宽,河水翻涌,一眼望去即知如何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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