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陈群还在穿木屐,穿得有点慌里慌张。
她已经走到他面前时,他才刚刚将那两只木屐穿好,似乎是因为没料到她会来,身形还晃了晃。
她好心地扶了他一把,立刻被他躲开了。
……行呗,高种姓生物可能都是这样的,也不能怪陈群一个。
“其实你不必出来迎我,”她说道,“书我带到了,我先回去了。”
终于妥妥当当站在庭院里的陈群见她要走,立刻便开口了。
“辞玉不辞辛劳,亲自为我送来这些古书,岂能须臾便走?进来稍坐片刻为上。”
“你千万别客气,我也不过顺路罢了,”她看看满脸不自在的纪律委员,就感觉脚下的白石子路很是烫脚,一边指挥仆役将书放下,一边脚就开始往外挪去,“我先告辞——”
站在台阶下的纪律委员脸一下就沉下来了。
“将军这是何意?”
她已经向外挪了两步的脚不得已停了一停,“……什么何意?”
“将军去田国让,太史子义处从无芥蒂,连新至主公帐下的张文远,将军去他营中叙话时,也从不曾这般匆忙。”
……那张白玉一样的小脸冷冷地对着她,指责之色溢于言表。
但她去田豫那里谈天说地有什么不妥吗?去太史慈那里吃吃喝喝又有什么不妥吗?去文远那里看他训练骑兵,那也没有任何问题啊!她跟他们是什么交情,她还是个逃难的平民时张辽就结识她了,她还是个更夫时就认识田豫太史慈了,这交情陈群能比吗?在这里垮个猫脸给谁看呢?
她就很有点懵。
“莫非贵人不踏贱地耶?”
……行吧,这人善于道德绑架,她败了。
这间主室布置得并不奢华,但很舒适,阳光洒进来,照在半旧但擦拭得十分干净的地板上。
架子上摆了许多竹简,案几上也堆了几卷书。看她终于进来了,陈群一面指挥仆役拿了席子让她坐,一面又从架子下面翻出了箱子,箱子里又翻出了……
她抻脖子去看,发现翻出了……
一套茶具。
铜质的,上面刻了十分精致的莲花纹理。
可能是重视这套茶具,也可能是就有这个爱好,反正纪律委员同学当着他的面指挥仆役拿这套茶具去煮茶,还详细说了要怎么煮……
用哪个匣子里的小盒子里装的哪一块饼茶,加多少姜,添多少盐。
事无巨细不说,工具也十分繁复,看得她眼花缭乱,只感觉这群士人跟她根本不是一个星球的生物。
煮好的茶很快端了过来,于是终于可以进行下一步的社交活动了。
端端正正坐在席子上的美少年望了她一眼,脸上难得露出一个微笑,请她尝一尝他珍藏的饼茶。
……她敬畏地喝了一口。
“如何?”
“……烫。”
纪律委员握着陶杯,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于是屋子里又陷入了可怕的寂静中。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又找到一个话题,“青州无事?”
“无事。”她干巴巴地说道。
其实是有事的,按照主公的暗示,她需要立刻返回青州,整备军务,收缩防线,抽调出一支机动部队,还要将粮草囤于琅琊,随时准备支援广陵与灵璧前线。
什么战争都是结束得越快越好的,时间拖得越长,对于所有人就越痛苦,而百姓则尤其痛苦。尽管淮南已经饿殍遍野,但她仍然希望尽力减少这场战争对平民带来的影响。
青州的冬小麦显见是歉收了,她想,能不能从大户那里再整点粮食回来?
不过这些琐事讲给陈群,陈群也不一定有兴趣听。
见她简单答了一句之后,又不吭声了,陈群沉默了一下,又开口了。
声音倒是十分柔和,听着不像想找她茬架的气势。
“辞玉准备何时回青州?”
这个问题很简单,她想也不想就回答了。
“我准备明天就回去。”
纪律委员大吃一惊,那张唇形还挺漂亮的小嘴立刻微微张开,又迅速闭上了。
“这数月间,我也只回家这一趟,”他似乎有一点慌张,也有一点委屈,“我这里还有许多书籍没有收拾整理完啊!”
“那长文就在家里多待一阵,”她看了他一眼,立刻又加了一句,“你是担心孔北海因学宫时寻你吗?长文亦可写一封信,我返回青州时带给孔北海便是!”
她这话说得十分客气,友好,体贴,一点毛病也没有,简直是同僚中的模范。
但是陈群不吭声了,就那么盯着她看。
细而黑的眉毛微微皱起,似嗔似怨,更似看她很不爽,眉毛下面一双黑眼睛冷冷地盯着她。
……这个气氛更怪异了。
陶杯里的茶还略有一点烫,但已算不了什么,她赶紧一仰脖子,三口两口“咕咚咕咚”便将它喝完了。
“茶也喝过了,”将喝光了的茶杯放下,然后她麻溜地起身,“我就不多叨扰长文了。”
太阳略有一点西斜,于是阳光洒得更深了些,将室内染上了明媚的浅金色泽。
她刚起身准备向外走时,身后也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辞玉。”
她转过身时,也已起身的陈群上前了一步。
“何事?”
那两道眉毛皱了一下,又舒展开,又皱了一下。
“主公今次南下攻伐袁术,与青州无关。”他这样说道。
其实有关,但她不想说那么多,只点了点头,想听听陈群究竟想说点什么。
“是。”
“那你返回青州后,有何事……”他斟酌了一下,“有何事需……需做的?”
“长文问的是什么方面?”她感觉很莫名其妙,“城防?骑兵?冬麦收割?粮草征调?”
这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文士平时名声挺不错,从容通雅,才思敏捷,虽然不擅兵法韬略,但做一个文官就很万金油,经学他很精,汉律他也很通,总体来说虽然爱打小报告,但确实还是个挺干练的。
现在站在这里学蚊子哼哼,就给人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
“我不是问那些,”他哼哼着,声音就越来越小,“我问你,问你自己的私事……”
……她已经无法理解今天的陈群了。
不是那个茶有什么问题,就是吃了什么不消化的东西,或者是……
她忽然从他那扭捏的神情里猜到了一点端倪。
主公南下伐袁,人心动荡,陈群也想谋一个职位,跟着主公南下,所以来听听她的看法?说不定还想找她帮忙向主公说项?
年轻人总渴求权势与爵禄,渴求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即使是文士也会有这样的心思。
……但她总觉得陈群在战场上的表现,比孔融好点不多。
“我并无私事。”
而且跟你也没有私交,你想去打袁术,那就尽管去,不要想找我帮忙。
她最后还是这样坦率地回答了他。
于是陈群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送她出了门。
阳光洒在庭院里,春雨后新长出来的这一丛修竹带着深深浅浅的绿意,风拂过,吹得动修长纤细的新竹,也吹得动那淡青色的宽袍大袖,却吹不动静静立于庭院中的身影。
陈群的手收在袖子里,收得很严,掌心握着一枚玉环,虽然算不得什么贵重的玉饰,却也温润明净。
他握了那枚玉环很久,直到马蹄声由近变远,逐渐从这条街上彻底消失。
在陆悬鱼离开下邳的第二天,整个徐州就如同一架战争机器,开始了隆隆的运转。
战争与战争不同,有向外扩张的,也有被侵略的,徐州百姓更熟悉后一种,因而当他们听说又要开战时,稍微惊慌了一阵子,但听说这一次是受了天子的诏书,去物产丰饶的两淮讨贼时,这种惊慌迅速转化为了兴奋。
将领可能会苛待某一个士兵,但不敢苛待所有的士兵,尤其是在奖赏这一项上。去岁大旱,秋粮歉收,冬麦眼看着又要减产,许多百姓便动了这样的心思。
与其做民夫,每日只有几升小米给家中勉强度日,不如想想办法从军,做一个士兵。先登选锋那些勇士们事事当先,自然有最丰厚的犒赏,但他们也不贪心,只要有机会跟着自己的将军,在敌方的领土上劫掠一番,也就心满意足了。
百姓们就这样掰着手指算计起来,有人算计该牵一头牛回来,有人算计可以搬两匹布回来,有人想替妻子抢些首饰头面,有人家中精穷,极缺铁器,因而下定决心要留心抢些炉釜农具回来。哪怕最不济呢,拆他们淮南人几扇门板,扛回家里敲敲打打,那用途也多了!更不用提在军中不愁吃穿,只要打了胜仗,哪怕抢不到东西也有一笔饷金!打这一场仗,说不定两三年的吃穿用度都有了!
他们这样一心一意地算计,然后不知谁带的头,这许多穷汉便开始了踊跃报名,丝毫没有考虑过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但存了这一点贪心的也并非只有平民,还有许许多多想要跟随刘备南下的徐州士族,他们也想方设法将自己家的儿郎安插到军营之中,谋求一个可以建功立业的位置。
在这样的情况下,连刘备身边许多老属下也不淡定了。
这些新招募来的士兵,新入营的军官,他们真的可靠吗?主公平定徐州,靠的还不是他们这些老部下?重要的任务还是要交给他们才对!
在这样一片嘈杂而混乱的声音里,傅士仁终于获得了一个他并不算满意的职位。
刘备封他为南部都尉,要他去淮安整修道路,以备辎重车队通过。
“主公是否太小瞧我了?”傅士仁这样同刘琰发牢骚,“那陆廉一个黔首,没来徐州之前也不过就是平原城中敲着焦斗绕城走的更夫,她为何……”
“她带了三百兵士,便能阵斩曹洪,”刘琰劝道,“此事你不知么?”
“我知道又如何?我——”
“主公所倚仗的,不过我们这些一路跟随他来此的亲信,”傅士仁哑口无言了,刘琰便又徐徐劝道,“而今你谋得的这一个职位虽不触目,却大有可为,岂不比陆廉强百倍?”
“她虽名义上不过是个别驾,却都督青州三郡,我如何能比得上她?”
刘琰隐秘地笑了一下。
在刘备麾下,陆廉与关羽可以说是极特殊的两个人,他们本身有极高的军事素质,因此主公也慷慨地给予了他们几乎诸侯般的实权,光芒甚至胜过跟随在主公身边的张飞。
但这样的位置也令他们在许多人眼中变得刺眼极了——尤其是陆廉。
那可是一人一剑便能守住下邳,而后更是以三千疏于操练的北海兵击退了袁谭大军的人。
那些跟随主公,想要谋得战功的徐州士族,那些与傅士仁一般,很早以前便跟随刘备,只因才学不足而被后来者居上的老部下,他们眼中的那个女将军会是什么样子?
一旦战况出现胶着,或是陷入劣势,他们又会对陆廉抱有什么样的期望和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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