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韩当走出营帐时,还在想着那个问题。
在陆廉发现叫骂无用,又一次开始攻打营寨时,他还在想着那个问题。
但他终于想清楚了。
董卓祸乱朝政,挟持天子时,满朝公卿似雪,能率义兵入讨董卓,声冠中夏者,只他家将军一人!
孙坚收复雒阳,又以重新将灵帝安葬,臣子应尽之义,唯他一人!
当韩当终于想清楚这一点时,内心那一点郁结之气也随太阳逐渐升起而消散了。
将军虽死,少将军尚在,对于韩当而言,他的天命尚在。
因而他人生中最后一件事也就无比明晰了。
当探明整座营寨都的虚实之后,陆悬鱼再也不需要倾尽全力去攻打。
她只要带上千余人的工程队,遇山开路遇水架桥,顶着骚扰的箭雨一路突进,攻营的第三日便打进了中军帐前。
但到了这一步,太史慈却不同意她再身先士卒了。理由也挺简单:明枪易挡,暗箭难防,韩当死守在这里替孙策拖时间,抱的自然是杀一个不赔杀两个更赚的主意,若是能伤到大将,那更是死不足惜了。
因而太史慈在东莱兵中挑选了一队勇士,送了进去,又花了三五个时辰,终于拔了这座营寨的大旗。
“韩当呢?”她见到凯旋的太史慈,立刻发问,“有没有给他捉回来?”
“他下葬了。”太史慈说道。
“……你杀了他?”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他,令他犹豫了一会儿,“我拔剑时,他似乎已经死了。”
尽管那个大汉浑身是血,威风凛凛地站着,脚下还有无数东莱士兵,以及他自己部曲亲兵的尸体,令人一时不敢上前。
但他似乎那时已经死了。
第230章
韩当的死讯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传到孙策军中。
——连同历阳那座营寨被攻陷的消息。
孙策自离历阳之后,一刻也没有停歇,他命主力上了船,一路逆流而上,离长江而入濡须水,很快便进入巢湖。
在下船的那一日,他还意外见到了一位故人——时任居巢长的周瑜。
张勋死后,关羽便一路势如破竹,长驱直入,向北攻破合肥,而后以此为据点,合围寿春。而周瑜虽不认可袁术的残暴,但也不愿临阵投降,因此收拢了张勋的数千残兵,屯于巢湖旁。
当孙策领兵来到时,一切就变为了顺理成章。
寻常七月里的巢湖,岸边长满了芦苇,有水鸟倘佯于其间,远远衬着湖上泛舟的渔夫,称得上美极了。
若是在那时见到湖边走来这样两名长身玉立的青年,船上的渔女也会大胆地探出头,多看上几眼。
但此时的湖面上布满了大小船舶,船上又有旌旗飘动,一股肃杀之意便毫不掩饰地蔓延出来。
那些渔民早早就逃远了,谁也不敢凑近这些战船。
于是孙策和周瑜得以在岸边走一走,捋清他们的思路。
“义公为我守住历阳,不知能挡陆廉几日,临行之前,我交付了他二十匹战马,若是营寨已破,他立刻便该奔袭而来,与我汇合。”孙策说得很快,“但不论他能守几日,我总得快些,明日便继续向北,攻打合肥。”
孙策语气中的郑重令周瑜有些意外。
“伯符很看重那个陆廉?”
“她与关羽皆是刘备麾下的猛将,”孙策说道,“而今将要合为一股,我如何能小觑了她?”
他们的脚步并不算很快,也不算很重,但仍然惊起了一丛水鸟。
迎着巢湖上的斜阳,周瑜略一思索,“关羽攻下合肥之后,未曾多作休整,便北上去寿春了,伯符兄若奇袭而至,合肥不难攻下。”
孙策静静地看着那丛越飞越远的水鸟,知道周瑜的话还没说完。
“但依弟看来,兄所求者,未必一城一地!”
一个浅浅的酒窝从孙策的嘴角旁浮现出来,他的志向,果然公瑾是清楚的!
他跑了这么久,千辛万苦赶来合肥,难道是为了占下这一座小城,再图谋庐江吗?
难道他孙伯符是那样的庸人吗?难道韩当效忠的是那样一个短视之主吗!
“但如果陆廉当真如兄所言那般用兵入神,”周瑜说道,“想要阻拦她的脚步,靠韩义公一人是不足够的。”
“自然不够。”孙策的笑意更深了,“我想了一个办法,一个三全其美的办法,我还写了一封信,交信使送去给她,足见我之诚意。”
这一仗打完了,但陆悬鱼还是没理解孙策到底想做什么。
她只能隐隐察觉到孙策视袁术的这些领地为自己应当接收的财产——袁术与他纠葛太深,他曾经在袁术麾下效力,但几乎没有得到过什么实在的奖赏,他而今所拥有的一切几乎都是靠他自己夺取来的。
因此当袁术守不住他自己的领土时,孙策便自然而然地认为他才是名正言顺的继任者。
她必须尽快地向着西北而去,打通自广陵至寿春的路。
天气炎热极了。
土路都是滚烫的,草鞋踩得久了,热气都要透过鞋子传上来。
行军总是十分艰苦的,尤其她的士兵们几乎没有经过休整,这样的行军就更艰苦了。
伤者可以同俘虏一起回广陵,那些侥幸没有受伤的人就只能痛恨自己的幸运了。
但比起行军还要艰苦的是——
这条自历阳至合肥的路上,慢慢出现了一些流民,而且他们越来越多。
他们有些自横江而来,有些自居巢而来,还有些是历阳附近的人,甚至其中还有从更远的合肥附近逃难过来的百姓。
这条路很是艰难,其中有盗匪,有猛兽,也有瘴气,而他们当中有护卫有草药,能够安全体面地一路向东的人百不足一。
那些人衣衫褴褛,其中有些女人已近衣不蔽体,只能将破被裹在身上,还有些连最后一席被褥也没有了,只能裸露两条胳膊,用最后一点破布将婴孩兜住,挂在身上,挑着一卷不知道卷了些什么的草席前行。
他们的神情是凄凉的,也是麻木的,见了路边有尸体时,既不会恐惧,更不会哀叹,而是立刻会凑上前去看一看,那倒在路边的尸体身上,还有没有一件可以剥下来衣衫?附近的草丛里,有没有散落半个饼子?
这样的流民见到军队时,通常才会惧怕,因为不同的军队待他们的态度完全不同。
如果那位将军用兵谨慎,担心流民中藏了奸细,会下达命令给斥候,将所有在军队附近出现的流民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如果那位将军性情仁慈而疏于防范,他的态度则会宽容许多,只让先锋兵开路,将那些挡在路上的百姓用马鞭和马槊驱赶到路边去,等到军队走过去之后,才会放他们继续上路。
天底下没有哪个将军会容忍这些流民挡在路上,穿插在他行军的长队中间——万一他们身怀利刃,突然发动袭击呢?况且将他们赶走是全然不花费什么功夫,也不花费什么口舌的。
因此当陆悬鱼的这支队伍与流民们遇上,流民没有让开路,而是跪在路中间时,陆悬鱼是大吃一惊的。
那不是她在这条路上遇到的第一个流民,第一个流民还是躲进了路边的草地里,小心翼翼地全身俯在地上,将额头贴在泥土里,他的妻儿也是如此这般,而后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这些人都全身发抖地将自己的额头与四肢紧紧贴着地面,柔顺而恭敬,无声地祈祷这支兵马能够无视他们,继续前行。
变故出在一户士人身上。
那个衣衫也已经十分破旧,但仍然保持着与黔首全然不同的风度的士人从板车上跳下来,站在路边,躬身行了一礼。
“此为陆公辞玉的兵马否?”
那名执旗兵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傲慢地笑了笑。
“你应该是识字的,没见到我们将军的旌旗么?”
那个士人抬起头,几乎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了看他的家人与仆役们,于是那几名女眷与苍头脸上也露出了欢欣鼓舞的神色。
“果然是小陆将军!”他大声道,“我们有救了!”
“小陆将军!”
“小陆将军!”
于是路边许多瘦骨嶙峋的流民都抬起了头来,有人诚惶诚恐,有人喜极而泣,眼中的泪水将满脸泥土冲刷开。
“是小陆将军!”他们跟着大喊,“我们有救了!”
“……有救了,是什么意思?”
小军官的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似乎往哪看都很尴尬。
“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些士兵,那些人告诉他们,要他们向着广陵的方向走,说将军就在这里,将军会给他们粮食吃……”
“……我哪来的粮食?”她茫然,“难道你们准备递给我五饼二鱼吗?”
“……五,五饼?”
陆悬鱼伸出一只手,在面前扇了过去,表示自己刚刚只是发了个牢骚,不是在认真讲什么话。
她现在来到了含山附近的滁水之侧,这里原本大概也曾繁华热闹过。现在虽说一点都不繁华,但还依旧热闹。
原来这里的百姓跑得差不多了,但因为附近有山,只有这里可沿滁水顺流而下,因此天然有了这么一条路,于是淮南的流民们也就慢慢汇聚到了这里。
这些流民原本是不识字的,他们在路上也模模糊糊听说了“投奔陆将军有饭吃”这样的说法,但他们又看不懂旌旗上的“陆”字,哪里会知道是哪个小陆将军呢?
投奔错了八成就是一刀,不如还是小心地将自己藏起来,不要指望军队,他们原本是这样想的。
但那个士人跳出来了,喊出来了,并且不仅没有被杀,还被那位“小陆将军”客气地请到了军中,这足以证明——的确是那位小陆将军!
跟着她就有饭吃了!跟着她就不会死了!
至于会不会被征去当了民夫——他们这些流民,一天只要三升小米就感恩戴德,那里在乎被抓了当民夫,当奴隶!只要有三升小米!没有小米的话,麦子也行!糠也行!
这样的话语一传十十传百,不过两三日,她的军队后面迅速跟上了一大群的饥民,每一个都央求着她给一碗饭吃,每一个人都用自己那一身凸出的肋骨来证明他的真诚,甚至其中有些四肢细长,腹大如鼓的流民,那的确是她不舍得交出粮食也得交的。
流民从几十到几百,而且在这个汇聚了几路流民的交通要道上,还有上千流民在等待她。
他们虽然一个个都是皮包骨,但已经是自己村落,自己宗族中的佼佼者,因为还有比他们多得多的人,已经死在了这片丰饶肥美而又饱受灾难的鱼米之乡里。
天色昏暗,乌云密布,不到太阳落山,便下起雨来。
营中热闹极了。
有婴孩的声音,有妇人的声音,有士兵似乎凑近搭讪,又被军官大骂一顿的声音。
而后这些声音被雨声所掩盖,天地间便只剩下了大雨倾盆,晦暗冰冷,但如果冒着雨探出头去,却又能看到营帐中还有星星点点的火光。
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里,那一点两点的灯火自然便映出了帐中的人影,能看到正在喝汤的老人,亦或者是在哄婴孩睡觉的妇人。
……偌大的营地里,陆悬鱼觉得她无处可去。
帐篷是一定不够用的,她的中军帐又特别大,于是只能咬咬牙把自己的东西都塞进军需帐篷里,将中军帐让了出来,按照这些流民节食过于到位,因而每人可以只要一平方米的面积来算,里面足足能塞下一百好几十号流民。
她穿了蓑衣,跟几个军官聊了聊,又发了发牢骚之后,决定去寻一个睡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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