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与此相比,他满脸的灰,满身的血都不算什么了。
“执旗兵呢?”这个大汉坐在城头,粗声大气地喊道,“执旗兵呢?!”
“将军!小人来了!来了!”
“你来我这里做什么!”关羽尽管喊得很大声,却一点也没有动怒,“快将旗插上城头!”
“是!”
金乌西下,远处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大雨,云彩尚未散去,一霎便被夕阳的光辉点燃,铺就了千里红云。
就在那燃烧的半面天空下,“关”字大旗重新插上了城头。
“他们会知道吗?”有疲惫的士兵望着那面旗,小心地互相问,“他们识字吗?”
“那是关将军的旗帜?他们回来了?!”有躲藏在林子里的稚童悄悄探出了头,仔细张望之后,擦一擦眼睛,“他们回来了!”
“从父,从父?”有年轻的民夫声音颤抖着,摇一摇相依为命的叔父,“你看!你看!我们胜了!我们胜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泥沱林的雨停了。
于禁的兵马走得并不快,他需要维持自己这两千士兵的阵容齐整,尽管曹休奉命断后,拖住张辽的骑兵,但于禁平素并不是个莽撞的人,他总得时刻准备着应对张辽的追击。
不过这段路程就要走到终点,只要回到淮安城,只要城中的守军出迎,他是可以与守军合为一处,先击退关羽,再从容进城休整的。
当淮安城的轮廓终于自火烧云下慢慢显露出来时,风中飘来了鲜血与烈火的刺鼻气息。
……那不是从城下那些尸体身上飘过来的。
……那是从远处赶来的那一队人马身上飘过来的!
于禁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凝固了。
……那是他十分看重的一名偏将,被他委以守城重任,绝不会在这样强敌环绕的情况下贸然出城来迎接他!
“尔如何却出了城?!”于禁观其神色,立刻明了,“淮安已失?”
“将军……”
“守城尚不足三日,这城究竟如何能丢?!”
“将军——!”那偏将的表情纠结极了,既委屈,又愤怒,但最终化为了一片茫然,“将军留在城中的民夫,少了!”
这样的回答简直离谱至极!
但于禁已经从一瞬间的困惑与愤怒中冷静了下来,他慢慢地扫了一眼那些守军的数目与面貌。
至少带出了两千余人,因而他仍有一支具有威胁力的兵马,不管是北上与主公汇合,还是留在淮阴一带阻止关陆北上,于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总不能现在束手就擒。
“经此一役,关羽亦为强弩之末,”于禁冷冷地说道,“且不要慌,待下邳城破,关陆夺回一城一地,又能如何!”
第268章
于禁没抓到。
当察觉到战局已经无法挽救时,于禁迅速做出了决定,留一部分士兵殿后,自己领着亲随与预备队很快就撤退了。
尽管那些殿后的士兵也在察觉到主帅撤退后很快开始了溃退,但他们仍然拖延了一些时间,使于禁并未被擒,并且成功召回了一部分仍然在与太史慈僵持的兵马。
这人很难评价,虽然都堪称名将,但他与曹仁孙策的作战思路大不相同。后者有一股古人的意气与血性,要打就轰轰烈烈打一场,战死沙场也可称一声快哉。
而于禁在进攻时比莽夫还要勇猛,但撤退时又瞬间变回了四足爬行动物的思路,冷静残酷,自断半条尾巴也在所不惜,反正就是要活下来,再图后日。
……陆悬鱼不知道于禁觉得她是打不死的那种讨厌生物。
……如果知道的话,她可能会谦虚一句,认为他才是那种打不死的讨厌生物。
但此刻无论如何,这场战斗算是暂时结束了,于禁可能会带兵与曹操汇合,也可能在淮阴附近徘徊不去,继续企图阻绝援军北上,但不管哪一种,关羽和陆悬鱼都没有力气再去追击他了。
……无论如何,总得先休息一下。
淮阴城很热闹。
大战之后,民夫们要搬运尸体,要搬开外面的鹿角,士兵们收缴兵器,小吏清点物资,大家都很忙忙碌碌。
她骑在马上进城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气味极其刺鼻,满眼都是褐色的血迹与尸体,有人在寻找自己亲故之人的尸体,也有人已经寻到了,正在哭泣。
进了城门里时,哭泣声便渐渐消了,取而代之是一种熟悉的吵嚷。
更多的百姓已经走出家门,有些站在路边围了一圈,探头探脑正看热闹,将城门口这里堵了个水泄不通。
她伸了脖子去看时,发现那一大圈的中央不是别的什么稀罕物资,而是几十具尸体,摆在路边,看衣衫既不是兖州兵,也不是徐州兵,只是一群民夫而已。
她正准备问一句出了什么事,路边看热闹的已经有人察觉到这边又进来了一队兵马,立刻闪到一边去,让出了一条路来。
这些人从一个圈变成了半圆,原来在内圈的人就显了出来。
……一群民夫,灰头土脸,衣衫褴褛。
“怎么回事?”她看了一眼那个关羽麾下的小吏,招了招手。
后者脸色铁青地跑了过来,“将军!这群贼人!”
“……怎么说话呢。”
“将军!这真是一群贼人!”小吏显见是被气得狠了,嚷嚷道,“将军不信,问问他们自己!”
她看看这个小吏,又看看那群民夫,民夫立刻就趴在地上,头也不抬,乌压压跟一片抱窝的鹌鹑似的。
“……你先说,”她说,“这些民夫尸体是怎么回事?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昨日攻城时,城内有义勇冒死搏杀,襄助我军!”小吏大声说道,“虽为贼军所杀,但关将军说,他们每一个人的尸体都要好好安葬,还要寻到他们的亲眷家属,给他们一些钱帛粮米,彰其凛凛义士之风!”
她听得愣了一下,看了看那个愤怒的小吏,又看了看那一具具静静躺在路边的尸体。
他们有高有矮,几乎都不怎么胖,但即使肠穿肚烂,血糊了眉目衣衫,也能看出原本的穷苦困顿的模样。
……那并不是世人想象中勇士该有的,高大壮硕,威风凛凛的模样。
但她立刻跳下了马,不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
“然后呢?”她问道,“为什么又吵起来了?”
“小人今晨开始,便奉命四处寻这些民夫来,询问义勇们姓名与亲眷所在,只说要一个个地安葬他们,晌午前尚算顺利!”小吏说道,“后来有士兵说漏了嘴,提及这些人的亲眷还有一笔钱帛可领,这些贼人便动了贪念,跑过来一个个地嚷嚷自己就是这些义勇的兄弟亲人!要领了尸走!”
她转过头去看那些民夫,那些人已经悄悄将头抬起来了,见她的目光扫过来,立刻又臊眉耷眼地低下头去。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她问道,“义勇已死,又不能开口告诉你。”
“尸体虽不能说话,但这些贼人尚有亲邻不曾离去,小人只要稍一打听便立刻清楚了!”小吏大声吐槽道,“何况这些人根本记不清那些尸体的面目,初时指了一具,待小人命他过一刻再回来,便又指了另一具!既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怎么连脸也记不住!”
……她看看气愤的小吏,又看看那些伏倒在地的民夫。
“你们这么干,”她说,“实在是缺德了些,论理该打你们几棍。”
“将军,小人们知错了,”其中有个民夫大着胆子又抬起头,满脸愁苦地哀告道,“只是今岁的粮食都被兖州人夺了,房屋也被烧了,就算回到田地上去,一家人不知该吃什么喝什么,小人又无处投亲靠友,故而……”
有了第一个哀告的,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然后有人开始哭,还有人叩首。
她的目光从那个民夫身上挪开,又看了看其他人。
这些人里没有衣衫整齐的体面人,他们每一个都衣衫破落,脸上,身上,手上,带着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有些人的手脚伤得不轻,发黑肿胀,这也是真的。
“你们有苦楚,”她说,“却不想想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他们的妻儿老小难道不苦么?”
“小人有罪!将军!小人确实是无法……”
“将军,将军,小人们的确是活不下去才行了这样的骗术的……”
“将军能不能和关将军说说,借小人们一点粮食也好,明年,明年小人必还!必定还的!”
这样一声接一声的哀求,以及身前小吏气愤的大骂,身后百姓们的指指点点,混杂在一起,吵嚷极了。
她一面想着该如何同二爷说,一面走出了这一片吵嚷的城门口,将这些人都抛在了身后。
士兵牵过了马,她上马之后,继续前行。
【你看,你看,以那位于禁将军治军之能,相比他们在他的治下应该乖巧得很吧,】黑刃又开始嘲讽了,【看看他们现在的嘴脸,这样死乞白赖,你是在为这样的人而战吗?】
【这有什么关系?我宁可看他们这样没脸没皮想要占一点便宜的模样,也不想看到他们因为死亡的恐惧而乖顺沉默。】
【……你心态真是越来越稳了,对这种小人也这样宽容。】
【如果他们都是你想象那样的小人,为什么关将军还要嘉奖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她说,【他们当中也会出现英雄的。】
【那些受到嘉奖的人已经死了,英雄总会死的。】
……这个,她不发表什么看法。
【活下来的,是些什么人?】
活下来的人当中,傅士仁算是比较幸运的一个,但他一点都不这么觉得。
他和淮安城的那些官吏与武将都被于禁塞进了监牢里,并且不曾被威胁逼问,就这么塞在监牢里晾着。
这也许是因为于禁对他们尚有三分客气,但更有可能是因为于禁实在太鄙视这群草包,不准备从他们这里问出任何关于陆廉与关羽行军的讯息。
因此他被冷落在监牢里,每天吃两顿粟米饭,喝一罐清水,不能更衣,也不能沐浴。
当家人和仆役在士兵的引领下,赶着马车过来接他出狱时,傅士仁整个人脏兮兮的,连胡子都长出了跳蚤。
“主君!主君辛苦——!”
几名苍头忙忙地扑上来迎他时,傅士仁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战事如何了?”他警惕地问道,“我主如何了?!”
“主君且宽心,刘使君暂且无恙,关将军已经夺回了此城!”
傅士仁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
但还没等他开口说话,那身边亲近的健仆又小心翼翼加了一句,“不过听说关将军有令,城中文武皆有失城之罪,究竟如何,还得等关将军审问清楚,再行定夺。在此之前……主君且先回府……”
后半段根本没被傅士仁听进去。
淮安城又回来了,淮安城又回来了!
而且是二将军打回来的!
关将军是主公在涿郡起兵时便追随左右,情同兄弟之人,傅士仁即便自恃辈分老资历老,也不会想要同关羽比一比资历。
因此二将军夺回了这座城池对于傅士仁来说,是再好不过的!
尤其这个亲随只说二将军,不曾说起陆廉的名字,傅士仁想了想,觉得心中更加火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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