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有仆役前来问他要不要用晡食,被他不耐烦地打发走了,于是再没人来烦他,留他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静一静。
日落西山,屋子由明渐渐转暗。
他明明睁大了眼睛,仔细地看着墙壁上那一缕黯淡的,金红色的光,像是要将它牢牢钉在那里,可它还是飞快地逃走了。
他似乎又做错了一件事,他想。
杨修会特意登门,真的是因为为了寻求他的意见吗?世家公卿从来都瞧不起他,他的意见有什么值得询问的?
但他们曾经也这样瞧不起小陆。
当初因她出身卑贱,又是个妇人,刘备封她为别驾,已是惊世骇俗,令朝中多有臧否。
但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臧否慢慢变了个模样?
是从她救护流民开始吗?
是从她攻破寿春开始吗?
是从她听说主君被围,明明可以留在庐江,自领一地,却仍然要披荆斩棘地赶回去,救援主君吗?
无论庐江还是淮南,离雒阳都颇有些山高水长,因而刚开始什么样的流言都有,他们说她救流民是谣传,说她攻破寿春是谣传,再后来他们信誓旦旦地说,她必会背弃主君。
因为那些出身卑贱的武人要名声何用?
他们哪里懂得什么礼义廉耻?
谁要是想反驳他们,公卿们也会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
但这样的争论从不会在朝堂上进行。
——没有人会在朝堂上评判陆廉会不会背弃主君,因为所有人都看着哪!那里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一个出身寒微,勇武过人,被主君信任提拔,却因为贪心不足而背弃了主君的例子!
她为什么不会有样学样,沽名钓誉之处如王莽,行事却如吕布呢?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将这个呆坐在案旁的中年男人隐在了黑暗里,将他颓唐的脸色也隐在了黑暗里。
他已经完全想象得到,明日的朝会上,或许还有些公卿对如何奖赏陆廉之事犹豫不定。
但德高望重的尚书令杨彪已经给出了他的态度,因此这件事在一番争论之后,必定会走向那个既定的结果。
——自陆廉之后,天下再无人可小觑武人,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忠勇仁义,品行几乎能与日月争光的榜样!
可是,可是,他原本是可以去救刘备的,他也是可以同小陆并肩作战的,他若是没有犹豫,若是没有按照魏续的计谋去推了董承一把,是不是现下刘备的奏表上,也有他一笔?
……这比徐州丢失,比刘备被俘或是战死,更令他感到苦涩。
她原来只是他府上一个杂役来着,若仅论富贵,倒也仍是不及他的。
但现在她不仅有兵,有领地,还即将有一个爵位,并且还有青史留名的天下人望。
吕布这样混乱地想着,她怎么一路走到他前面去了?
他还使了心机,想要驱狼吞虎,令董承和曹操相争,他好渔翁得利,他一心一意想要在雒阳站住脚,可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吕布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好像想清楚了一些,又好像还是没有想清楚,于是他决定叫下人端一壶酒来。
那个被魏续献出的计策到底意味着什么,吕布看到了对自己有利的地方,魏续当然也有他的谋划,而张邈则仅仅想要借解救徐州和下邳。
所有这些能够推动这场战争的人都未曾认真想过,这条计策,对于兖州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当朝廷的使节带着纪亭侯的虎钮铜印离了雒阳,奔赴徐州时,臧洪的兵马也接了袁绍的命令,一路南下。
他镇守东郡,离鄄城是很近的,平时兖州人与东郡人往来也颇为密切。臧洪和曹操都是那种会将领地治理清平的人,尽管区别在于曹操好征战,而臧洪没有那样的野心,但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百姓都还十分安宁。
他们的父亲、丈夫、儿子出征去打仗,留妇孺老幼在家中耕作纺织,日子清苦,却很有盼头。
因为待得他们的亲人返回故乡时,必定带回了可观的犒赏与战利品。
也许是布帛,也许是粮米,还有大把的银钱,除此外还会带回一些铜器、衣物、牲畜,大大小小,琳琅满目。
于是那些妇人和孩子就要忙着清洗掉战利品上的血迹,将它们一个个擦拭干净整齐,再分门别类地安置它们。
有些是自家留用的,有些也可以拿去市集上换些别的家用,那张凭几被丈夫搬回来时十分精心,连黑漆都没有磕掉,不如留下来给女儿当嫁妆吧……
那些妇人在讨论这样的事时,必定是欢声笑语,对明天的日子充满了期待的。
但现在她们与翁姑和子女一起,扭曲地堆在房前或是屋后,只有慈悲的烈火遮蔽住了她们的躯壳。
西凉人经过之处,所有的村庄都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熊熊大火,燃烧数日也未烧尽这触目惊心的一幕。
战马忽然退了一步,引着臧洪低头去看脚下那条血河。
那条蜿蜒在鄄城下,漫延了整个兖州的血河。
第299章
请楚巫来作法需要一些时间,当然大家谁也不会停留在原地干等着。
下邳城内外都可以说是满目疮痍,被兖州人糟蹋个稀巴烂,官吏们需要重新建设城池,百姓要重建家园,刘备需要待在他的军营里,接受整个徐州世家源源不断的投喂。
那些在曹老板三番五次的劫掠下已经变成投降主义的豪强都跑过来了,为新王的诞生献上小米和麦子,并且准备在这场大战之后刷一刷主公的好感度。
这里已经没什么需要她处理的急事,因此在酒宴之后,她很快就离开了下邳,带着一千多的步卒,以及不足千人的骑兵,还有一些民夫,准备从琅琊返回青州,击退袁谭。
自下邳往北,真称得上民生凋敝,满目苍凉。
这一路她是很熟的,以前往来下邳时,她经常会在路上停一停,买些吃喝,歇一歇脚,她知道哪里有集,卖的胡饼十分香酥入味,四娘很爱吃;知道哪里有一片枣林,枣子成熟时可以买一包带给二爷,二爷每次收到枣子都有点迷惑……
但是那些集市不见了,那些村庄里也只剩下了几个看庄子的孤寡老人,以及逃到这里来的青州流民,见到她路过,那些人便颤颤巍巍地走到村口,站在寒风中小心探看。
“过了这里,将军,”老人嚷道,“过了这里,人就多啦。”
“人就多了?”
“有好多北海郡过来的人哪!粮食不够吃了!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回去!”老人大声地抱怨着,也不管那些流民在身后露出什么样尴尬委屈的神情。
“就快了!”她喊道,“待我们回去,他们也就能回去了!”
“那就太好啦!”老人兴奋地用拐杖敲敲地面,然后望了望她的队伍,“将军,怎么比去时少了那么多?”
陆悬鱼坐在马上,想冲老丈笑一笑,可是笑不出来。
“他们都在后面呢,”太史慈策马上前,“他们都跟着呢!”
慢慢北上时,这一路的人也就渐多了起来,纠纷也渐渐多了起来。
有些自下邳回到家中的百姓发现村子里多了一些陌生人,还住进了他们的土屋,立刻气愤地要将人赶走。
有些村子里归乡的人多,成功将青州人赶走了;有些村落人丁稀少,青州人便死皮赖脸地住下来,或者是央求,或者是耍赖,好歹要过了这个冬天……
“至少,至少等打完仗的吧!”他们这样苦苦哀求,哭哭啼啼地说道,“我们也不愿离开故土啊!”
“你们可以去阳都啊!”有些百姓便不忍心地让他们住下了,还有些却不那么好说服,“不是说陈从事在阳都主事吗?还有诸葛家的郎君……”
“阳都那地方,房顶上都快挤满了人!楼上撒尿,楼下还以为下了雨呢!那怎么住得下!”
……这就有点夸张,她想,太夸张了。
……阳都这地方真就这么夸张。
她自南向北,离阳都还有十几里的地方,田野间,土路旁,已经到处都是帐篷和小窝棚。
男人们成群结队地去林子里骚扰动物,见到什么就打什么,打到什么都能扛回来。
女人们疯狂地剥树皮,挖草根,有手脚灵巧点,扛了纺车出来的,也可以纺一点线,拿去换一点掺了许多糠的粮食回来。
小孩子们倒是多了不少乐趣,他们可以在林边拾柴,毕竟天寒地冻,穷人穿的又少,若是火再生不起来,是要冻出人命的。
一片片的帐篷与窝棚之间,又有许多火坑和柴堆,因此小吏总要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杂役穿梭其中,大声叱骂那些将自家的火堆同别人的帐篷离得太近的人。
“你们这些蠢驴!烧了自家这点破烂也就罢了!若是烧了别人家的帐篷,惹出人命来,你们拿什么赔!”
“……他骂的是不是有点难听。”她有点不满。
“是有点,”徐庶笑道,“但是这样正好。”
“……为什么?”
“将军看到这些小吏在流民中间指手画脚,是什么感觉?”
她眨眨眼,“肯定是不满啊。”
“将军会不满,是因为将军不需要那个小吏,”徐庶说道,“流民却不同。”
……他们要一个骂骂咧咧的家伙在这里做什么呢?
她想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
这些一辈子可能都没有出过村的农人离开了他们的故乡,茫茫然地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是哪里?他们该怎么活下去?如果遇到了歹人,被人欺凌该怎么办?会不会有贼寇?会不会有敌军?
有这样一个郡守派来的小吏告诉他们到了什么地方,最近战事如何,若是流民之间起了争执,有这个颐指气使的家伙可以过来解决争端,若是有歹人作恶,或是附近起了贼寇,也有郡兵来保护他们。
……官吏的素质肯定还待提高。
……但是据说整个琅琊郡所有的小吏都已经无薪加班了几个月,有怨气也正常,督邮巡查时,只看这些小吏是不是尽心尽力地干活了,维持住这些流民的秩序了,是不是尽量没让人饿死。
……至于扯着嗓子骂人,骂就骂吧,督邮也没那个心力管这些细枝末节了。
“谁干的!”那个小吏又歇斯底里地骂了起来,“你们是不是蛮子!是不是蛮子!告诉你们污物要丢去林中!不许图近路扔进河里!你们在上游丢了污物,若是下游起了时疫,打你们的军棍!打完再徒你们三千里!谁干的!快滚出来!”
……她受不了地捂住了一只耳朵,赶紧撤离了这里。
流民们身上的气味总是有些不好闻的,他们没有条件勤换洗衣物,更没有条件沐浴,因此那片营地的气味就很有百年古都雒阳的影子。
……而正统雒阳,在阳都。
她精心治理过的这座郡治,迅速堕落成了一个大垃圾场。
房前屋后,到处都是帐篷,到处都是杂物,到处都是脏兮兮地尖叫着疯跑的熊孩子。
所有人都像是在沸腾的汤锅里翻滚沉浮,挣扎着,煎熬着,等待着战事结束的捷报传来。
只有那些孩子,不管是瘦弱的,还是健壮的,他们在这里寻到了天然的乐趣。
……考虑到城中已经够拥挤了,她最后还是没敢进城,在城外跟流民挤一挤,寻了一块地方安营扎寨。
……再考虑到城中的官吏各个都是睡眠不足的样子,也没让他们再搞什么三十里外迎接仪式之类的玩意儿。
她进了郡守府,左右看一看,“主公跟我说陈从事在琅琊,怎没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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