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但它此时正在微微颤抖,将内心的脆弱与无助表露无疑。
臧洪最后一丝对曹操的怀疑也不见了。
“使君不必担忧,使君兵马疲惫已极,留在使君左右护卫即可!”他这样凛然许诺,“待明日在下兵马齐至,我必亲冒矢石,上阵与董承交战!誓死也要为使君救出亲眷!”
那双眼睛里的泪水如潮水一般,层叠而汹涌,“子源如此大恩于我,来日我必报之!”
夜深了。
士兵们睡得很沉。
他们原本是不敢这样入眠的,因为西凉人擅骑射,擅袭营。董承的这支兵马人数并不算多,毕竟京畿之地在诸侯们数度征战之下,已经残败不堪,养不起多少骑兵。
然而董承的手里不仅有李傕郭汜留下来的西凉兵,一路上还裹挟了一些其他小诸侯的溃兵。这支军队军纪败坏,但士兵中有经过战阵的老兵,因此战斗力并不算低,尤其面对一个被曹操几乎搬空的兖州,这支军队更加的士气大盛,足有数万!
比起西凉人,这些兖州兵士气低迷,疲惫不堪,因此更加惧怕夜间袭营。
但现在臧洪将自己的兵马带来合在一起,有这些友军在外面安营扎寨,兖州人总算能睡个安稳觉。
士兵们已经睡了,谋士和武将却未曾歇息。
他们点起灯烛,将整座中军帐照得如同白昼,商讨军事。
“主公当真欲弃鄄城而归冀州?”
听到手下问出这样武将气十足,甚至有些忿忿的问题,曹操脸上却是一丝声色也没有。
“公明以为呢?”
“主公,袁公虽与主公有兄弟之义,但寄人篱下终非丈夫所为啊!”
“那若是不降,公明有什么好主意吗?”
徐晃一愣,随即挺起胸膛,“但得主公下令,某唯死而已!”
“主公!”
“主公!”
武将们齐齐地抱拳,“我等皆唯死而已!”
刘晔与荀攸互相看了一眼,程昱摸了摸胡子。
与需要激一激的武将不同,这些文士更加清楚主公的想法——便是走到了绝境,以主公之心志坚韧,也断然不会弃城逃走的!
他输了徐州之战,为朝廷所声讨,的确棋差一着。
……但远未至绝境。
“明日臧洪替我出阵,拖住董承主力,”曹操平静地说道,“他既有此美意,我岂能不领他的盛情?”
“主公!”
他的眼睛里燃着冰冷的火焰,“明日寅时造饭,点卯发兵!”
太阳渐渐升起,夜间凝结的冰霜渐渐开始融化。
这片平原已经迎接过数场降雪,表层的冰雪虽融化了,下层却仍闪着冰冷的光泽。
但它们很快也开始融化。
有马蹄踩在了上面,很快又有一双草鞋,再一双草鞋,将它踩得更实些,也更冷硬些。
踩在积雪上的脚步越来越多,渐渐又停下了。
体温透过草鞋,慢慢地传到地面上,令它化得越来越快。
那些穿着草鞋的脚似乎是不耐严寒,跺了跺地面。
它们布满了冻疮,红肿开裂,因此若有人起了这样的猜测,原本也是合理的。
但很快那些套着草鞋的脚又开始走起来。
它们走得很有序,先是慢慢走,而后越来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那些被无数脚步踩得比石头还要硬的冰雪又开始融化起来。
这一次融化它们的是一整个的人。
他躺在那里,殷红而温暖的鲜血流了出来,很快将肚腹下面融化出了一个小小的洞。
在冰雪与鲜血交融的雪洞下方,静待来年春时的野草怯生生露出了一片枯叶。
又有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但他伤得并不重,他的手指极其用力地在地上划出了五道血痕,想要用尽全力爬起来。
但他失败了,他还没有完全起身,另一个人就冲了过来,一刀捅穿了他的胸膛。
但是那个刀手也没有坚持很久,一支不知哪里射出来的弩箭洞穿了他的头颅,令这个西凉人也颓然倒地,用自己身体的最后一点体温,慢慢融化这冷硬的冰雪。
这一点都不稀奇。
曹操亲眼见到这一幕时,他已经带着他最后的兵马绕着鄄城一圈,避开了敌军视野,来到了西凉军的身后。
“那些西凉蛮夷劫掠了这里,屠戮了这里,他们岂是为了什么朝命!”这位统帅厉声道,“什么样的朝命会令他们将兖州生民屠戮殆尽?!”
随着主帅高亢的话语声,那些疲惫的、颓唐的、痛苦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怒火。
士兵们频频地敲击盾牌,给予他们的将军以回应。
“他们既然踏足这里,”曹操冷声道,“你们便该将他们留在这里——!留下来!将他们埋在这里!”
兖州军发出了最后的怒吼声!
他们是绝望的,也是愤怒的!到了今天,道义也好,公理也罢,那些东西都不能打动他们了!
只有胜了这一场!
他们才能在自己的土地上活下去!
即使是困兽,也会在绝境中殊死一搏!
这支兖州军出现在西凉军身后时,原本已经大出董承所料。
曹操不是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了吗?不是需要臧洪来替他打这一仗吗?
他怎么敢用最后这不足万余的兵力,发动这样的冲锋!
但董承立刻发现,曹操用兵锐利与果决,远在他之上!
两军尚未接阵,曹操已经看出这数万军队当中,真正的西凉人不过三五千人,其中大部分放在中军压阵,前军与后军皆是黑山、白波等众混杂而成。
因此当他集中兵力,自后而出时,又多整旗鼓,以壮军威——
甚至连前三排的士兵都立刻调整了一下,不求配置得当,只要前三排的士兵服饰齐整,盔明甲亮!
“稳住!稳住!”
敌军中有人这样歇斯底里地大喊,“退者杀!”
“长牌,长牌兵——!”
“将军!他们已经逃了!”
军中一片骚乱。
面对这样的威武之师,西凉人的后军甚至还不待接战,便溃散开来。
他们可不是什么忠于大汉的军队!中平五年时,他们还在河东郡起义,讨伐过汉灵帝来着咧!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督战的校尉带着亲随奋力想要维持住阵线,士兵们却哗然起来,很快有人一刀上前,砍掉了这个西凉人的头颅!
镇守中军的董承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初时惊骇至极,而后便渐渐绝望起来。
“如……如之奈何?!”
“将军!”有人立刻上前一步,“将军难道忘了吗?张将军今日也将至鄄城啊!”
若不是张绣要来,他也不必这么急急忙忙地发动进攻,不错,他原本是来争功的!
那些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忽然烟消云散,随之涌上心头的是一股落水时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感动,“不错!不错!他,他何时能来?!”
臧洪在前,曹操在后,若是多待片刻,他该如何是好?!
当上书“建忠将军、宣威侯”的张字大旗出现在地平线上之时,兖州军中立刻一片骚动。
“主公!那必是张绣的援兵!”
“不若与臧郡守合于一处,徐徐而撤?!”
“也可先入城中,再图后日!”
“荒唐!以此情形,若是入城,必为西凉人所困!”
骑在马上的主帅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便转过头来,哈哈大笑。
“董承小儿东施效颦罢了,我岂不知奉孝早有书信与张绣,他绝不敢来!”他以马鞭指了指,“那不过是些民夫,打了张绣的旗帜,也想吓退子源的援兵!”
“吾偏不中他的计!”曹操厉声道,“传令下去!一鼓作气,击破董承!”
“是!”
传令官将命令层层下达之时,满腹疑惑的刘晔忍不住上前了一步。
尽管是背对着这个文士,曹操却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转过头来,盯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冰冷而带着杀气,他一瞬间便被吓住了!
……那不是什么董承东施效颦的计谋,那的确是张绣的援兵。
但两军交战到了这样的生死关头,战术已经没有多大的用处了。
大家都在咬牙坚持,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
刘晔又看了他的主公一眼。
这位统帅已经将头转了回去,目光也重新放在了这片战场上。
他的神情桀骜而自信,没有半分迟疑,更没有恐惧!
张绣的前军虽然已经接近战场边缘,却没有踏足一步。
这近万人的兵马最后还是停了下来——战争已经结束了。
董承的兵马在臧洪与曹操的合围下,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屠杀之中。
那些士兵被合围起来,想要寻一个出路,但三面都没有出路,只有濮水这一条。
无数西凉兵踩上了冻得并不坚固的河面,不出所料,河面上的冰很快开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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