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汤是热气腾腾的羊汤,羊心羊肺羊肚什么的都切成丁煮在里面了,多加点醋,再把面饼掰碎了放进去泡一泡。
闻着这股腥膻的香气,那几个农人的鼻子和嘴巴都可怕地抽动起来了。
有人忍耐不住就开吃了,有人则是从随身的麻布口袋里掏了陶罐出来,将里面的水都倒了。
“……你这是干嘛?”
“将军,小人吃这饼就够了,”那人一边倒腾,一边满脸欣喜地回话,“这汤,小人装了带回去给家中老母妻儿吃。”
“你们不是来这里做工的吗?”她问,“一天就回去?”
那张黝黑粗糙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失望的神情,又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了同伴一句,“这汤搁个三五天,也还吃得吧?”
……当然是吃不得的,于是被骂过之后,只能痛苦地享受起这顿美食。
看他们吃饭其实是件痛苦的事。
这些农人会用筷子,会捧碗,除此之外要说起餐桌礼仪,与士人们一比简直成了野人。
但他们吃得非常香甜,有汤汁溅出来滴在桌子上,也得赶紧拿手指撮起来,用舌头舔净,啧啧有声。
她看了看,“你们要在这里待多久?”
“若是能找到活计,少说留个三五天,多了待个十几天也成呢!”刘大一边唏哩呼噜地吃饭,一边同她说道,“家里的田已经种下了,又有兄弟照看着,这时候也不需要那么多人手,就想着在城里寻点事做,一则省下这几张吃饭的嘴,二来也能补贴些家用……”
“你们家中近况如何了?”
“现在自然是青黄不接,这有什么办法呢?好在天气暖了,自然是饿不死人的,妇人在家里纺线织布,也能勉强换一点粮。”
柳树的嫩叶是可以吃的,榆树钱更是美味,林子里有各种嫩芽可以采,回来用水煮了,再拿一捏盐拌一拌。
“不是小人在这里奉承将军,”有个小伙子插言道,“今岁比往年其实要好过的!”
“……为何?”
“里长与我们说,县府贴了通告,山再不圈了!”
她没听明白,“圈?”
“我们乡附近的山,都是贵人们的,不许我们进去,远些的又有狼,不是猎户不敢进,”小伙子认真地说道,“现在可以进山,能采野菜不算,还能进去设几个绳套,打几只兔子来换粮食!往岁养不活的孩子,今岁就能养活了!”
她听得若有所思。
今岁的青州看起来是能活了,但雒阳能不能活,还不一定。
比起剧城里那家面向小市民的客舍,刘晔所在的这座二层小楼明显精致雅洁许多,连菜色也十分精巧,坐在一旁的人是个高冠博带,美须髯的中年文士,风度与那些农人更不可同日而语。
但刘晔没什么心思吃这些菜,只是端起酒盏,略碰了碰嘴唇便放下了。
“子扬如何这般愁苦?”
“杨丑虽动了心,但张杨手下另几名偏将校尉都退回了金帛,眭固更是拒不见我。”
“张杨位居三公,假节钺,又有美名,那些人不愿见子扬,也在情理之中。”
“只杨丑一人,他是断不敢轻举妄动的。”
对面那位文士便捋了捋胡须,微笑着向下指了指。
刘晔疑惑的目光向下看去,正看见有几个铠甲破烂的男人走过,路边行人纷纷避开,目光却是毫不遮掩的鄙视与仇恨。
“……那是董承的西凉兵?”
“不是他们,又是何人?”钟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溃兵无处安置,又恐为祸雒阳,若令吕布清剿,怕又寒了天下之心,朝廷亦为此日夜煎熬哪。”
刘晔愣愣地盯着那几个西凉人走过,又回过头看向钟繇。
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阴谋,猛地便站起身,肃然向钟繇行了一礼。
“谢公教我!”
“子扬,曹公去岁虽败,而今你行事当越发小心,不可行事鲁莽。”钟繇摆了摆手,“吕布处,你待如何?”
“我欲以金帛厚礼,离间他与张杨……”
钟繇笑了起来,“你能瞒得过他,如何能瞒得过陈宫?便是他身边的高顺,恐怕也要阻拦的。”
“公有何高妙之策?”
这位须发飘飘的名士略微思索了一下,笑眯眯地用手指点了点盏中的醇酒,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字。
钟繇写字时,不见思索,也不见停顿,随手便写出了一个流畅又漂亮的“董”字,落在桌上熠熠生辉。
若是后世人见了,大概想要将这个字拓下来,带回家里裱糊收藏,当传家宝留个几代的。
但刘晔无暇去欣赏他的书法,而是盯着那个字看了许久,恍然大悟!
第325章
从兖州到雒阳这段距离并不算很远,实际上只有七百余里。
但那些溃兵仍然慢慢地走完了整个冬天,并且在阳春三月里,慢慢出现在雒阳城郊。
没有人知道他们这一路上是靠吃什么,住在哪活下来的,他们出发时带着茫然的兴奋,回来时也带着麻木的凄怆。
他们衣衫褴褛,身上披着许多不同颜色、不同材质、不同种类的衣服,细心的人于是就能分辨出那些衣服究竟是从同袍尸体上剥下来的,又或者是从妇人还是士人的尸体上剥下来的。
他们的鞋子已经磨破了,脚指头也溃烂到脱落了,他们满脸的尘灰,满身的泥垢,只有手中拄着的长矛,腰间佩戴的环首刀,还在提醒别人,他们原本是以什么身份出发的。
这样的人渐渐多起来后,消息也渐渐传到宫廷中了。
董承已经死了,上至公卿,下至黔首,所有人都再也不想忍耐自己,于是将明晃晃的憎恶写在了脸上——
雒阳人憎恨这支兵马,不想给他们好脸色,更不想给他们饭食与衣物,但他们又不会乖觉地自己去寻一个角落静静死去,而是四处劫掠,为祸乡里,就变成了朝廷的一个麻烦。
考虑到董承是为朝命而死,公卿大臣们要脸,谁也不肯把这种话说出口,于是处理这些溃兵的活计就被踢来踢去,直至踢到了议郎董昭的面前。
这位议郎四十余岁,面白微须,曾经是大司马张杨的臣属,又与吕布十分相熟。而今张杨驻军野王,董昭就成了“沟通”、“协调”、“处理”这件事的最佳人选——朝廷不管他到底是去找吕布还是张杨来干这个脏活,反正赶紧把雒阳城内外打扫干净就是。
于是董昭坐在轺车上,一面欣赏着街边青葱的树木,士人的衣衫,妇人的姿态,一面晃晃悠悠地来到了温侯府上。
当见到吕布时,董昭的嘴角忍不住轻轻抽动了一下。
这位名满天下的勇将穿了一身粉色的绸缎衣服,光线照在华服上,一闪一闪,耀目极了。
但是吕布自己一点也没感觉到这件衣服有什么不妥,他兴致勃勃地迎了董昭进屋。
“今日我正欲出城打猎,”吕布道,“公仁莫不是为此而来?”
董昭又看了一眼那件衣服,忍不住伸手指了一指,“温侯欲着如此华服出城打猎?”
后者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话中揶揄,而是很开心地拍了拍胸膛。
“如何!”
董昭笑着点点头,“衬得温侯如天神下凡,不过在下今日是为朝命而来。”
有婢女送上了热茶,新茶加过油盐,正适合一面赏玩庭院中的春光,一面慢慢品味。
不过吕布并没有仔细品味董昭带来的这件事有没有什么背后的深意,他只是想了一下,就立刻回答了。
“朝廷若为此事犯愁,我领兵去清剿了那些溃兵便是。”
“清剿?”董昭狐疑地看着他,“朝廷未下此诏,将军若是擅自行事,岂不自找麻烦吗?”
吕布便也跟着想了想,然后抬起头,很自然地问道,“那公仁去讨一道诏书不就行了?”
董昭捏着杯子的手微微用力了一下。
他是了解吕布此人的,但还是偶尔会被他那些奇思妙想搞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毕竟是董承的麾下,朝廷不能下此诏。”
“董承已死,”吕布说道,“朝廷难道还忌惮一个死人吗?”
“……将军,董承是为朝命而死,陛下亲祭过他,又为他加了谥号,这是为了告诉天下之人,朝廷必不负那些忠勇节烈的贤臣。”
“董承也称不上忠勇节烈吧,”吕布撇撇嘴,“我又不是没和曹操交过手,我若是有粮……”
“将军,”董昭努力地微笑道,“朝廷虽然希望由将军来处理这件事,但我与将军交厚,因此不得不据实相告,将军千万不要莽撞行事啊!”
“哦,”这位衣服闪闪发光的狗中赤兔迷惑地应了一声,“那公仁想让我如何行事呢?”
董昭笑了。
“将军与大司马交厚,为何不请大司马来一趟雒阳,招募那些溃兵呢?”
“这个,”吕布几乎没怎么想就说道,“这个不行。”
董昭一瞬间就不笑了。
“张稚叔只有河内一郡,供给雒阳,已属不易,”吕布说道,“他养不起那么多士兵。”
“那些溃兵已与黔首无异,”董昭笑道,“他们所用钱粮不会很多的。”
吕布摇了摇头。
“那些士兵已经饿了很久,他们可不是黔首。”
他在雒阳这些公卿大臣之中,一直活得飘飘忽忽,浑浑噩噩,许多事猜也猜不到,许多话接也接不上。
但只有这一件,作为武人的他十分清楚。
他不敢收那些溃兵,张杨也不能收,因为那其中不仅有董承的西凉兵,一路东进时,还招募了大批的黑山、白波余寇!西凉兵因为忠于董承,会尽力战斗到最后一刻,要么死,要么被俘,能一路颠沛流离逃回雒阳的十不存一,而那些一触即溃的黄巾余孽才是最麻烦的事!
董昭冷冷地看着吕布,心里不是不吃惊的。
这人无疑是个蠢人,却在这样的事情上极其精明,是真正在沙场上摸爬滚打许多年的老革,这些与军队有关的事想要糊弄他,并不容易。
但只要掺进去一点别的,应该就够了。
当吕布说完他的观点之后,对面白面微须的文士又微笑起来。
“将军真是重情义之人,替大司马想得这样周到!”他讲完这一句,看到吕布脸上抑制不住的自得笑容后,又轻轻地继续劝了下去,“但将军细想,那些溃兵难道能与大汉的军队抗衡吗?就算大司马想要招募那些士兵,只要有一县的官员将恳求清剿流寇的文书……送到哪位偏将案前,领五百人便足够了啊。”
他这样娓娓道来,讲得吕布脸上又一片迷惑了,“公仁说到底,也赞同杀了那些溃兵,但为何要多此一举呢?”
“自然是为了将军与大司马的美名啊!”董昭向他使了个眼色。
吕布对着那个眼色,沉思了很久,忽然一拍大腿。
“原来如此!听君一席话语,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董昭终于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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