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他意识到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于是他开始很平静地,当着这些人的面卸甲。
世家出身的将军自己卸甲大概是很麻烦的,但张杨从兵卒起家,因此十分利落地将身上的铁甲卸下来,丢在了地上。
他穿着中衣,坦然地站在士兵面前,注视着他们。
“你们既要杀我,”他说,“那就动手吧。”
士兵们互相你看我,我看你,手里握着环首刀的人想要比比划划,却仿佛又失去了力气。
张杨看向了那个持刀的小兵,“张白!”
小兵忽然浑身一哆嗦,“啊!将军!”
他的将军没有像往日那样露出微笑,而是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地盯着他,“杀我!”
“……将,将军!”
“杀我!”
士兵的手一抖,环首刀便落了地,他整个人也如筛糠一样,坐在了地上!
“王凤!陶三!李石头!”
随着张杨一声声暴喝,那些站在最前排的士兵颤抖着开始向后退去!
谁也没有胆量直视他愤怒而痛苦的眼睛!
火光照着他的脸,那张脸好像在扭曲,在挣扎,在哭泣,在哀嚎!
“事到如今,尤效儿女子事耶?!”张杨咆哮道,“你们要杀就上前一步!
“来!
“亲手杀了你们的将军!”
士兵们终于崩溃了。
那不是敌人!不是他们所不熟悉,可以没心没肝杀死的敌人!
那是将军!是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的将军!
是他们并州人的将军!他们当中甚至有人曾经与他同一伍!一口锅里吃过饭!一片战场上流过血!
他身上有多少道伤疤,他们都数得出来!
“将军——!”
“将军!”
“将军!”
当前排的士兵一个个丢下兵器,慢慢地跪下来时,后面的人也就跟着慢慢地开始跪下。
于是一个也挤在很前面,只是刚刚未被张杨察觉到的人因为不曾跪下,瞬间变得无比显眼。
他的手上拿着一架弩,弩矢已经放好,手指正放在悬刀上。
他的眼睛里没有对过去的怀念,没有背弃主君的痛苦,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他冷冷地注视着张杨,扳动了悬刀。
第327章
高顺的陷阵营来到野王城下时,天已将亮。
他在路上先是遇到了眭固,与他汇合后,这支兵马点着火把,继续向野王进发。
夜深人静时,春风也会变得刺骨。
他们就这样焦急而沉默地赶路,直至暗红色的天光将东方的田野照亮。
河内郡的东边是一片平原,无遮无挡,太阳出现得总是很早。
天光也将张杨的尸体照亮。
他的铠甲与武器已经被偷走了,头颅也被割了下来,一身血污地躺在泥土里,但仍然被眭固辨认了出来。
因为张杨那几十个亲卫的尸体都在那具无头尸体身边,至死也保持着想要护卫他们的将军的姿势。
吕布是在这片晨光中慢慢醒过来的。
他头疼欲裂,躺在榻上过了很久才意识到昨天发生了什么。
……他是不是喝得太多了?
……但是董昭真的很会劝酒哇!
……而且带来的那几瓮酒,绝了!
他就这样慢慢起来,盘腿坐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才喊婢女进来倒杯水给他喝。
“主君可醒了?”婢女一面倒水,一面小声说道,“魏将军在外面守了一夜呢。”
吕布喝水的动作一顿,“……魏续?”
“是。”
“他来做什么?”他疑惑极了,“让他进来。”
魏续进屋的时候,两只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他见了吕布之后立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很明显放松下来了。
“三郎,你这是怎么回事?”吕布上下打量他,“一夜不睡,跑来我家里,怎么还穿着甲,拎着戈?”
“将军不知,昨夜不太平,”魏续笑了笑,将手中的戈放在了一边,大大咧咧地在他面前坐下了,“我见将军酒醉未醒,故而担忧,来此守卫。”
吕布眼中的醉意完全消散了,“出了什么事?”
“张杨营中军士哗变,”魏续一面慢慢地说,一面小心地观察他的神色,“高伯逊见将军酒醉不醒,便将陷阵营带去野王平叛了。”
吕布坐在那里,没有吭声。
窗外的晨光被窗绢折了大半,因而屋子里的光线仍然十分晦暗,照在这个疲惫的中年男人身上,将他的神情也映得阴沉不定。
魏续见了,便又笑着加了一句,“公台先生也十分赞同他,特意留言给府中之人,请将军醒来时,不要怪罪高伯逊。”
“你既来我府上守卫,张杨营中那些军士,”吕布问道,“来雒阳了?”
“不曾,”魏续小心道,“他们还在野王,只是我不放心将军。将军既醒了,我便回营了。”
张杨的兵马就算哗变,也不能一夜之间跑到洛阳城下,更不需要魏续枕戈待旦地在他门口守着。
话说到这个份上,魏续不放心的到底是谁,已经昭然若揭。
宿醉的脑袋一阵阵地抽着疼,疼得吕布捂住了额头。
陆悬鱼的话忽然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在他们密谋要诛杀董卓时,她给了他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
“将军记得吗?”她的声音那样清晰,冷酷,“董卓已经骑不动马了。”
骑不动马,就不能常去军营,将士就会渐渐与他生疏,到最后,即使他身死族灭,若不是王允逼迫,李傕郭汜是不会为董卓报仇的。
——西凉军那般势盛,却无人为他报仇。
在董卓与西凉军之间隔着的,只不过是董卓自己的懒惰。
而在吕布与并州军之间隔着什么,吕布却想得很清楚了。
吕布想了一会儿,在头疼终于减轻时,看向了魏续,眼里透出一股感动。
“你且与我一同用过朝食,再回去,”他说,“我要写一份调令,以后高顺的陷阵营,由你来管。”
张杨被杀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宫中。
即使不复往日的华丽,天子所居住的寝殿仍然被熠熠生辉的蜀锦壁衣所覆盖,壁衣之后,又有宫女悄悄往来走动,加一炉安神静气的熏香。
年轻的天子就这样坐在上座,将忧虑的目光投向了下首处两名妇人。
一位二十岁左右,穿着绛红锦绣深衣,气度高华,另一位还只是个女孩儿,容貌清丽中透着稚气,身着翠绿罗裙,裙角上绣了星星点点的野花,十分调皮。
自从董贵人失宠后,全宫都知道天子最宠爱信任的,莫过于皇后伏氏与贵人吕氏。
他如今也是这样询问她们的:
“大司马身死,雒阳危矣,如之奈何!”
“陛下,雒阳城高且厚,杨丑弑主,高顺已经领兵去追杀他了,他逃命还来不及,难道有胆量劫掠京城吗?”
“纵使如此,河内已乱,”天子叹道,“朝廷又失一臂膀!”
“陛下,杨丑不过一介武夫,若无人暗中相助,他如何有这样狂妄悖逆的心思和胆量?”伏后的声音斩钉截铁,“一定是有人想要逼迫陛下!”
上座的少年天子睁大了眼睛,“逼迫朕?!”
“陛下当留心!”伏后说道,“若朝中公卿献策于陛下,要陛下降诏,令诸侯迎陛下东巡,他们要谁来迎陛下,张杨之死多半就与谁有牵连!”
陛下欣悦地点了点头,两道清秀的眉毛终于舒展开了,“有皇后在,朕无忧矣!”
他的皇后听了这样的夸奖,也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样的笑容,不是恩爱夫妻间是看不到的,“能为陛下分忧,妾之幸也。”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互相凝视了一会儿,直到天子将目光移开,仿佛如梦初醒般看向另一个女子。
吕姁低着头,一直没有说话,她恭顺得不像一个贵人,而更像一名宫女。
但她毕竟是吕布的女儿,张杨死后,吕布就是朝廷唯一能倚重的力量了,因此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天子忽略掉。
“阿姁,”他柔声问道,“你有什么见解?”
伏后的目光便也落在了她身上。
吕姁的声音很娇嫩,带着十四五岁小女孩儿的婉转与悠扬,但她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像个小女孩。
“妾是妇人,陛下不当问妾。”
殿内的空气忽然凝滞了一下,似乎伏后的目光变冷了,但那位一贯贤良淑德的皇后没有说话。
天子倒是没有察觉,反而笑了起来。
“古书上所说女子当有的美德,阿姁都有了,”他转头看向一旁侍立的黄门,“贵人吕氏,恭俭仁孝,赐蜀锦一匹,缯绡十匹……”
吕姁的宫殿并不比天子的朴素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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