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温侯莫非以为自己比不其侯更忠心为国么?”
“忠心说不上,”吕布下意识说道,“我只是不曾想到世上有这样的蠢人。”
毕竟在吕布心中,只有自己身边的人,自己身边的兵,才是最能令他感到放心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
吕布匆匆离去,夏侯惇注视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
“魏将军还在营中吗?”
“是,在刘从事帐中。”
他出了一会儿神,似乎在问随从,又似乎在问自己。
“他与吕布乃是姻亲,又受了那般器重,为何要背吕布而来投靠主公呢?”
“主公与吕布,一则天,一则地,三岁稚童亦知哪位才是明主,”随从乖巧道,“主君何疑?”
夏侯惇伸出那只遍布茧子与伤疤的手,捂在了自己失明的眼睛上。
“一定有些缘由。”
对夏侯惇来说,他全部的热忱几乎都交给了既为兄长,亦为主君的曹操身上,因此实在难以想到世上有人会为了除大业之外的琐事而产生那样强烈的爱恨。
但很不错。
他沉默地想着,刘晔董昭是何等的精明人,原本便想对并州军下手,现下魏续竟自己来投曹公,那么侯成呢?宋宪呢?魏越呢?
高顺也许是无法用财帛买到的忠直之士,陈宫更是与曹公有大仇怨,但吕布身边只有他们两个,要如何保住五千并州军……尤其是那支魏续统领的陷阵营呢?
这一次,难道还能指望刘备陆廉来救他吗?
小沛刚刚下过一场雨。
士兵们大多原本就是携家带口来的,那些少有的单身狗也在这几年安稳日子里找了当地女子结亲,因此大军准备开拔时,家家户户都忙碌了起来。
富裕些的要备些肉干,清贫些的只有两块咸菜疙瘩,但不管穷富,家中妇人这几日不眠不休,飞针走线,总要多给自己的丈夫带上几套备用的衣物。
她们一面凄苦地缝制衣物,一面不由得抱怨起来。
“冬麦还有一个月就熟了!到时谁来收麦呢?”
“我家这两个小的,还只能满地爬呢!阿母眼神又不济,看不得孩子,家中的事岂不都压在我身上!”
“那个臧洪自己闯出来的祸,为什么要咱们家的儿郎们去送死!”
噪噪切切的声音一时便尽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声啜泣。
他们能回来吗?
听说这次军中有小陆将军在,那可是名闻天下,百战百胜的陆廉啊!
你说的是他们能不能打胜仗,我问的是,他们能回来吗?
打了胜仗,怎么回不来?
小陆将军的那些士兵……都回来了吗?
他们家中的妻儿老小必定也曾连夜缝制衣衫,必定也曾倚门而望过。
此时那些妇人是与自己丈夫和乐融融地生活,还是依旧在倚门而望呢?
那个从东郡跑出来的使者,那封被他带出来的信啊……
自从冰雪消融,袁绍又开始了攻城之后,臧洪终于送出了他的求救信。
他没有向天子求救,没有向刘备求救,更没有向他曾施恩的吕布或是曹操求救。
他的信只送到了小沛。
因而张邈张超兄弟回应了这份求救,并决心用必死的意志来达成它。
第350章
后军的家眷还在忙忙碌碌,将缸里仅剩一点白面倒出来,打个鸡蛋和在里面,为即将出征的丈夫做最后一顿朝食时,前军已离小沛,踩着冰雪与泥泞,走在渐见绿意的田野中,一路向着东北方那连绵不绝的山峦与丘陵而去。
在深沉的山的阴影身后,矗立着巍峨的泰山。士兵们需要走到泰山脚下,稍作休息并得到补给,告别标志着皇权与生死的神山,折返向西北而去,再露宿在黄河边,一路沿河而上,最后到达袁绍围困的濮阳。
行军这件事交给张邈张超后,陆悬鱼抽空又回了一趟青州。
现下主公在宛城,三爷回来守下邳,专门让她出门去当军事顾问,一则援救臧洪,二则也试一试袁绍军队到底是什么实力,将来自己上去干架时心里也有个数。
不过在此之前,她需要和剧城的大家开个会,商讨并确定接下来的行动与得失。
许久未回青州,当她穿过泰安,尚未至剧城时,便感受到处处都有些变化了。
百姓们的衣服还是很破旧,但比以前长了好些,袖子可能因为叠着补丁而显得非常丑陋,但可以完整地遮住胳膊;裤脚上有长短不齐的线头,但也能盖住脚踝。
他们仍然沉默地在田里耕种,并且会在田埂间休息时,愁眉不展地讨论冬麦的收成。
但他们不会再或隐晦,或直白地询问起能不能卖身给哪家豪强做奴仆的事,相反会互相问一问,有没有哪个村子得到了赋税减免的优待呢?听说确实有的,但那是千乘那边才有的待遇呀!人家那里原本就人少,又偏北些,雪灾自然重得很……
希望落空的田舍汉们只能叹口气,嘟嘟囔囔地扛起锄头,继续回到田里去。
——原本想着今年不仅能再捉两头猪,还能修一修房子的呀!看这收成,房子且先别修了,猪也只捉一头吧,反正孩子还得几年才说亲,且等着吧!
路过坐在田埂上跟着喝一碗水的年轻人感受到了农人们的愁苦,也跟着有点不开心了。
“将军这是怎么了?”李二小心地蹲在旁边,探头探脑,“那几个田舍汉惹到将军了?”
她摇摇头,“去岁寒冬,青州几场雪灾,农人们很苦。”
“这有什么苦的,”李二撇嘴道,“我看他们日子好着呢。”
陆悬鱼抬了抬眼皮,瞥了他一眼,“他们只能吃粗糙的麦饼,穿打补丁的衣服,为了有没有余钱攒下一两头猪,或是能不能修缮房屋而发愁。”
李二还蹲在那里,一张越来越圆的脸凑过来,很是聪明地讲解道,“他们食足以果腹,衣足以蔽体,这难道不是将军的恩德吗?”
“这是他们应得的,”她说,“任何人像他们一样努力生活,就应当过上比这富足的日子。”
李二似乎蹲久了,额头开始有汗珠了。
“但是将军仔细想一想啊,”他小心地说道,“如果这里有贼寇,甚至有乱军,他们又是什么样的日子呢?我听人说,孔北海被贼军围攻时,也躲在府里瑟瑟发抖,不敢出面呢!他尚且提心吊胆,庶民难道还能如将军看到这般自在耕作吗?”
她想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向不远处系马的树下。
“我知道,”她说,“我只是想到因战事之故,青州去岁冬麦的粮税不能减免太多,因此心里有些郁郁罢了。”
……李二想跟着站起来,但差一点就没站起来。
……体重有点超标,蹲麻了。
“还有,”她忽然想起来提醒了一句,“你从哪里听说孔融被贼军吓得发抖的事?他性情高傲,宁死也不会出此丑态的。”
正在努力跺脚,让自己双腿恢复知觉的李二停下扑腾的两条腿,仔细想了一下,摇摇头表示想不起来到底谁跟他说的了。
但他仍然狡辩了一句:“市井都这么说的。”
孔融的名声到底怎么败坏的先不提,反正大家得先开会。
除了陆悬鱼自己人之外,常驻剧城的陈群,北海孔融,东莱诸葛玄,以及泰山臧霸都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除了阿白之外,今天大家也很认真地打扮了一下,至少穿得特别严肃正式。
其他几个偶尔会奇奇怪怪一下的人先不提,臧霸打扮得也特别精神!
尤其考虑到他动不动就往头上绑一条带子装病,今天这种武冠束袖玉带深衣的打扮就特别的豪气!
她瞟了两眼,然后把疑惑先放到心里去,开始讨论起讨袁期间青州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
“臧洪原是袁绍器重之人,否则也不会将东郡交予他掌管,现下既已至围城之境,除非攻破东郡,否则恐怕袁绍无心他事。
“袁谭前岁攻伐青州大败而归,据说旧伤未愈,元气未复,况且平原与北海之间,又有数百里荒地,无人无粮,如何补给?
“故而将军不必忧心北海,”田豫这样有条不紊地阐述过后,总结了一下,“袁绍未能攻下东郡之前,青州必无战事。”
“话虽如此,但将军万不可鲁莽,”陆白提醒了一句,“二张原是臧子源故交,又仅为主公帐下客将,他们要去救援东郡,天下人皆无臧否,将军却不同。”
“我知道,”她点点头,“我不带青州兵去。”
打扮得也很精神的太史慈忽然不安地动了一下,“军中上下,皆侯将军之令久矣,将军欲弃他们于不顾吗?”
“我只是如阿白所言,”她温和地说道,“且将这当作张氏兄弟的战争便是,不将青州军搅进来。”
“此非伯牙子期事,”孔融忽然冷冷地开口了,“而是汉贼之战!”
她吃了一惊,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孔融时,所有人也一样看向了他。
这位经常讲话刻薄,但不爱俗务,更不爱战争的名士端坐在那里,腰板挺得非常直,下巴也高高地扬起来。
他似乎想要保持平时那种高傲而脱俗的风度,但哪怕是她这样不善察言观色的人,也在他泛红的眼圈和颤抖的声音里,察觉到了他的悲愤。
臧洪触怒袁绍,不是为他自己的利益。
他为朝廷,为天子,为京畿之地的百姓,因而违背袁绍命令,坚持运出了那五万石粮食。
——为大汉。
——为恐怕他也没有见过的,那个天命昭彰的大汉,那个万方仰德的大汉。
因此袁绍决定攻打东郡时,他的矛指向的不仅是臧洪一个人,也是臧洪所效忠的那个大汉!
尽管天下间只有张邈张超兄弟响应了臧洪的求救,但同情他的,支持他的,绝非仅仅张氏兄弟二人。
孔融也想救臧洪。
尽管他们可能没见过面,更不熟识,但只要孔融自认还是汉臣,还是汉朝的子民——他的心绪就怎么也掩饰不住了。
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她望向孔融,轻轻地笑了一下。
“只有我们胜了,”她说道,“才有资格说这句话。”
孔融立刻态度十分激烈,大声反驳起来,“青史昭昭,岂无姓名?!”
她不准备和自己的盟友争辩这种事,但还是说了一句,“修史是给后世看的,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益处?”
这位满脸通红的中年文士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开始沉思。
……她是绝对想不出来孔融此时脑子里在想什么,过后又下了什么决心的。
见这种形而上学的争论告一段落,臧霸忽然咳嗽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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