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这位雄踞河北的霸主下定了决心。
当袁绍的目光真切地投向这座一直被他所轻视的小城时,城中热闹极了。
天子来到濮阳之后,一直不曾设宴款待城中官员士族——没错,天子虽然东狩至此,但他仍然是这里的主人,因为整个天下在法理上都是大汉的!
这场宴会将会被史书记载下来,那些名士们在赴宴之前兴奋地同自己身边之人这样说道,如果他们能够作出一篇文辞优美的辞赋,说不定连他们也可名垂竹帛!
而写不出辞赋的豪强们则更加直接些,除却尽心尽力地供奉食材之外,他们打开了自家仓库,翻出了最为精美的器皿、摆件、蜀锦送进了天子的行宫。
因此当陆悬鱼再一次来到行宫时,她发现她已经认不出这原是臧洪的郡守府了。
那些缀满金线的蜀锦没有变成贵女身上的衣物,而是成为了壁衣,挂在了墙壁上,一片连着一片,而在壁衣前面,有无数精美绝伦的铜质宫灯被擦得明光铮亮,宫女一盏盏将它们点亮时,连同那些纯金的凭几,镶金的屏风,金银线密布的织物一起,将行宫变了一个模样。
到处都是黄金的光辉,到处都是灯烛的光辉,它们交织在一起,光辉便盖过了天上的太阳。
她走进来,连打过蜡的木板都泛着金子的光辉。
在这一片金灿灿的光辉尽头,天子没有穿礼服,身上也没有什么金子配饰,他头上戴了一顶绸缎小冠,穿了一身红衣,笑吟吟地望着群臣。
今天是个好日子,几位朝廷重臣终于病愈了,这几位老臣就像他的长辈一样,不管这一路多么艰辛坎坷,都不曾背离他片刻,大家来一起喝一巡酒吧;
臧卿与陈卿,还有张氏兄弟,以及陆卿的种种忠义节烈的品行令人击节而叹,再来一巡酒很妥当吧;
能至濮阳多亏了吕卿一路忠心护主,不管怎么说,大家再来一巡吧!
酒过三巡,有乐队在用力地吹奏乐曲,悠扬又潇洒,跟着风一起吹进竹帘,吹进灯火通明的大厅。
天子赐了臧洪、吕布、陆廉、张邈锦袍,不仅赐了,而且还是亲手披上去的。
披上去不算,到了臧洪这里,这位美少年天子忽然就发话了:
“臧卿既有美须髯,又生得这般体貌,今披锦袍,何不一舞?”
“陛下欲观否?”臧洪一点也不显得羞窘,“臣当勉力!”
“卿既善舞,”天子兴致很高,“朕与卿对舞如何?”
当天子起舞时,衣袍在烛火与金子的交相映照下,仿佛血一样鲜艳,又如火一般明亮。
与范城与仓亭津战场一般。
天空似乎燃烧起来,黄河水也因尸首太多而翻滚沸腾。
到处都是士兵,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浓烟与火光,一路从仓亭津直至范城城中。
从城门处直至城墙,到处都是女兵的尸体,在城门下甚至叠起了尸堆。
最早进城的在下面,后渡河的在上面。
有人从尸体上踩过,呼喝着跑进跑出,偶尔踩下去的脚重了些,那仍然柔软的身体还会轻轻地痉挛一下,再喷涌出一股鲜血。
那其中有一两个时辰前还鲜活美丽,巧笑倩兮的女郎,也有铁塔一般,擅使双戟的妇人。
当臧霸的兵马冲进范城时,他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陆白坐在几具冀州兵的尸体上面,她的脸上身上到处都是血,分辨不清那是别人的血还是她的血。
但她两只眼睛没有看他,而是在向上望。
于是臧霸也抬起头看向城门上方。
有两个女兵正用烧得焦黑的手努力将“陆”字旗插在范城的城头上。
天子的舞跳得美极了。
他身姿矫健,脚步轻盈,广袖翻飞,深衣翩翩,红衣染尽整座大厅,将原本也颇为善舞的臧洪比了下去。
公卿们赞叹不已,名士们文思泉涌,官员与豪强们欢呼喝彩……但仿佛这一场欢宴还不够精彩!
有急促的马蹄声一路传至府外,比马蹄声更加响亮的是骑士的嗓音!
“大捷!大捷!范城已复!俘斩五千!”
这位皇帝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
“众卿!众卿!”他欢愉地高声道,“当满饮此杯!”
就在二百里外的邺城,袁绍也站起了身,环视着下首处的众人。
“为救天子于水火,我将集步兵二十万,骑兵三万,发四十万民夫,”他下令道,“征讨刘备!”
第382章
当北自幽州,西至并州,东至青州的所有战争资源被有条不紊地调动起来时,荀谌抽空登门拜访了一下陈琳。
比起别人,这位袁绍府下幕僚看起来一点也不忙,当荀谌被仆役引进来时,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文士正抱着自己的孙儿去够落在枝头的一只蝴蝶。
那孩子几乎就要捉到闪着青蓝色光泽的美丽蝴蝶时,它忽然飞了起来,飘飘忽忽地,向着荀谌而去。
来客生得那样俊美,衣袖又生了馥郁的香,蝴蝶会慕幽香而去似乎再正常不过。
于是年轻人轻轻地伸出了手,令那只蝴蝶落在了他的指尖。
这样的姿态风流而美丽,引得墙边也悄悄探出几个婢女和仆妇的脑袋,想要多看一眼这位来客。但陈琳怀里的小娃娃睁大了眼睛,伸出手去,只想要靠近那只蝴蝶时,荀谌的手指忽然微微弯曲了一下。
他弹飞了那只蝴蝶,那美丽造物吃了这样的惊吓,慌忙展开翅膀,很快便飞得不见了。
“哇——!”
小娃娃大哭起来。
“河北境内,人皆案牍劳形,独陈公能享这般清幽。”
婢女奉上了清茶,又将竹帘放下,荀谌坐在竹席上,很是惬意地喝了一口茶。
“多亏友若提前写信给我,”陈琳摸了摸被孙儿抓得有些凌乱的胡子,“主公所要檄文,早已写毕,只等友若闲时一观。”
“陈公才学翩翩,在下岂有臧否?”
陈琳摇了摇头,起身从书架上寻了一份帛书递给他。
“若论檄文,我自是写得,只是……”
荀谌展开帛书,一字一字地看了起来。
“只是我亦有些疑惑。”
“陈公文笔,雄奇健爽,除孔北海外,天下何人还敢比肩?”荀谌一面看,一面这样赞叹道,“不知陈公有何疑惑处?”
“友若出访青徐时,亦曾见过陆廉,”陈琳又摸了摸胡子,“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荀谌抬起眼帘,轻轻地看了陈琳一眼,见他脸上显现犹豫之色,便又低下头继续看下去。
“她不打仗时,只是个普通女郎,”他说道,“清素节约,颜色寻常。”
这位中年文士听完之后,眉头皱了起来。
“打仗时呢?”
“心如金石,无坚不摧。”
这下换陈琳很是在意地打量面前这位颍川荀氏出身的文士了。
听起来他对陆廉很是看重。既肯定她的战绩,又敬服她的品行。
“友若既这样说……”他犹犹豫豫地开口,“我要不要再改一改?”
荀谌看完了。
他抬起头来,望着这位论文笔才华,堪称河北第一的中年人,忍不住嘴角一翘,显见着很是愉悦:
“陈公雄文,”他说,“一字不改。”
陈琳的雄文还在路上时,濮阳的百姓已渐渐开始了撤离。
对于平民来说,每一次因战乱而背井离乡都意味着一场人生中的离别。他们必须忍受路上不干净的水源,必须忍受蚊虫瘴气的侵扰,必须忍受流寇与匪盗的骚扰和劫掠,以及在漫长疲惫旅途中慢慢到来的饥饿、疾病、以及死亡。
他们可能再也回不了这座城市了。
因此出门时总有人跪在自己的家门口,跪在坊门前,跪在城门口,哭着再磕一个头。
臧洪就站在濮阳南城门里的街边,眼眶发红地看着这一切。
有百姓推着小推车,路过他面前时停下来,恳切地望着他:
“使君,使君也同去否?”
“我也去,”臧洪神情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待郡府事毕,天子东巡时,我当同往。”
他底气有些不足,但那些百姓听他这样说,脸上的悲伤顷刻就少了一大半,仿佛使君的一句话便能给他们以充足的力量和信心,应对接下来这漫长的旅途。
“他们那样信你,”有个十分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使君确实当同去。”
他转过身时,不出所料地看到穿了一身半旧细布袍子,头上扎了一条褪色头巾的陆廉。
她看着这一幕,似乎并不感到悲伤,目光很是平静。
但臧洪却没有办法用这样的目光回看她,他的确心如刀绞,“我求孟卓孟高援军至此,原是为守住东郡,为天子屏障。”
“你的目的达到了。”她说。
“我却不想走了。”
听他这样说,她似乎也不惊讶,只是等他继续说下去。
“城中士庶都与我一同经历过那般严苛的攻城,”臧洪的声音里透着藏不住的苍凉与悲愤,“我们却也守住了,不曾落败!”
她转过头去,伸手指了指城墙的方向。
“我上去看过了。”
臧洪一瞬间生出一股知己感,“小陆将军,你也见了这城——”
“袁绍并未真正攻城,”她说道,“他多是只围不攻。”
臧洪大吃一惊,“他如何未曾攻城?你们入城时,不也曾见到城下累累尸骨!”
“袁绍是极擅攻城的统帅,我虽未曾与他交手,但袁谭数番攻打过北海,我是见过的,”陆廉平静地说道,“他爱惜这城,因此未用全力,但使君若继续留下,大概就会看见袁绍真正攻城是什么模样了。”
又有百姓走过来,流着眼泪与他们的郡守说几句话,因而臧洪在那时才从震惊中惊醒。
陆廉已经走开了。
街上依旧有慢吞吞的百姓,从各坊各巷而出,汇聚在一起,推着板车,赶着猪羊,向着城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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