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长久以来,陆悬鱼有个奇怪的认知。
她一直觉得陷阵营是用来打阵地战,防御战,为骑兵争取进攻机会的。
他们也许军纪严明,但比起悍勇的西凉军,比起压迫力十足的兖州军,甚至比起夜以继日轮番攻城的冀州军而言,都缺了一点勇往直前的血性。
但此刻陷阵营一手藤牌,一手环首刀,齐发战吼,大踏步冲上前去时,她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想法错的离谱了!
高顺在面对中原诸侯军队时也许十分小心,会维持阵线,试探交手,谨慎进攻,但在打异族的时候,这支并州军无比直观地告诉她——什么叫大汉的军队!
那条始终在她脑子里的阵线被完全地撕去了,剩下的只有以伍为单位,并肩作战的士兵。
当鲜卑人刚刚冲上来时,先以长矛拒马,后以手戟掷向骑兵,刀手再上前一步,顷刻间劈死冲在最前排的敌人之后,让出刚好一个身位,后面的弩手已举起弩机,扳下悬刀!
论起行云流水,自然得好像并非在打仗,而不过如呼吸一般自然;但若论士气,鲜卑人的数番冲锋,依她总该避一波锋芒,将鲜卑人的主力拉散之后再逐步歼灭,但高顺令下,人人不曾后退一步!
触白刃,冒流矢,连一眼也不曾向后望一望,凭他何等锋,何样芒,都只有折戟沉沙的下场!
天神下凡,无可抵挡。鲜卑人组织了三五次的冲锋,却一次又一次被击溃后,战局顷刻间便已定了胜负。
那些鲜卑骑兵爬上马去,疯狂地向着四面八方而逃,步兵则拼命地想要将牛马从辎车中解放出来,好寻一匹爬上去逃命,他们的眼睛里燃着恐惧的火光,嘴角泛着鲜红的血沫,他们歇斯底里地呼叫自己的同伴来帮忙,而同伴在好不容易帮忙解下了一匹马后,却一脚踹开他,翻身上马,逃命去了。
他们再也唱不出那样淳朴又快乐的歌谣了。
她骑马立在大纛之下,远远地望着这一幕。
当高顺从战场中返回时,他忍不住问出了那个一直藏在心里的疑惑:
“辞玉将军究竟如何认出这条路?”
陆悬鱼沉默了一会儿,“我的眼力很好。”
她看到荒芜田野里的尸体,看到村口大树下的尸体,看到断壁残垣里的尸体,她似乎看得太多,以至于变得很有经验了。
“这条土路,两旁荒草中的尸体是新鲜的。”她回答道。
当她说出来时,似乎有风自荒原上刮过。
带着那些悲怆而无法安息的声音,自她耳边刮过。
“功曹已上前统计,约有五千余士庶男女,为将军所救,”高顺说道,“那些逃走的鲜卑人会将此役告知附近兵马,咱们须得尽快回返。”
“给他们解了绳索,略歇一歇,咱们便往回返吧。”
她这样温和地说完,见传令官正准备离开,又叫住了他。
“将军?”
这个女将军发了一会儿呆。
她似乎在听什么声音,但在这片荒废的田野上,除了风声,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声音呢?
“咱们只带百姓回去,不要带俘虏走,”她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他们喜欢这里,就让他们永远留在这里。”
似乎就在她说话的时候,风停了。
第392章
当那些狼狈的鲜卑人跑到百里外的酸枣时,魁头的大军正在此扎营,一间间或气派,或简陋的毡房在水边立了起来,时不时有鲜卑女人,或是汉人女奴从营地中走过。
想要区分她们十分简单,那些年轻的鲜卑女人头发通常不长,因为未成人的鲜卑人不分男女,都是髡头,直到女子长至婚嫁之龄时才会开始蓄发,而汉人无论男女都不会剃头,所以头发总要长一截。
至于那些年岁大了的女子就分不清鲜卑或是汉女了,她们都是一样的衣衫褴褛,神情凄楚,但仍然似乎比同龄的男子要幸运那么一点。
因为鲜卑乌桓“贵少而贱老”的习俗,年老的奴隶主尚要担心被自己的儿子所推翻,年老的奴隶就更不知当死何处了。
这支鲜卑兵马约有万计,其中骑兵三千,为魁头所统领,其余步兵多为杂胡,驱赶向前。
即使是奴隶一般的杂胡,在鲜卑人的营中也比汉人要高贵些。于是当魁头将抓来的汉人奴隶同这些杂胡兵混在一起后,时不时就能听到笑声,骂声,以及妇女的尖叫和哭泣声。
那些汉人少女已经被骑兵瓜分走了,留给杂胡的多是略有些年长的妇人,小军官时不时还要跑来维持秩序,让他们争抢妇人时动手即可,不要动刀子,尤其不要大规模动刀子。
魁头不在意这些。
这个髡发的鲜卑首领摘了帽子,光秃秃的头皮在帐篷里自然地反射出一片微光,但仍然照不亮他阴沉的脸色。
他的头型和服饰都作鲜卑打扮,但帐篷里却又铺上了汉人的地毯,点起了汉人的香炉,甚至连帐帘也换下了毛毡,挂上了一块虽有些旧,但仍然是他所劫掠来的战利品中最好的一块蜀锦。
的确舒服,的确漂亮,不然呢?
他们为袁公驱使着南下进入中原,为袁公攻城略地,得到的不就是这么点回报吗?
可现在连这一点回报都有人抢了回去!
“那是咱们辛辛苦苦圈来的猪羊奴隶,”下首处有个小部族的头领大概是太过心疼,骂了一句,“五千多的奴隶!就这么没了!”
“还有牲口、粮食、布帛!”
魁头还是不吭声。
有人看向了站在魁头下首处最近处的中年男子,那人沉吟了一下,也痛心疾首地开口了:
“唉,唉,你们都知道,我是极心疼女儿的,我那份……原是都要给了她当嫁妆的啊!”
上首处的大首领终于开口了:
“弈洛干,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个。”
但这位岳父好似根本没听见,还在那里既悲切,又义愤填膺,“陆廉这些时日,一味地杀戮欺凌我们这些小部族,我们势单力薄,也就罢了,她怎敢欺到贵人头上!”
他这样说完,其余小部族首领立刻也连连附和起来,有人大声谩骂,有人小声哀求,一声接着一声,几乎要将帐篷顶也掀起来。
其中忽然有人细声细气地开口:
“她既爱民,可怎么赶路?”
魁头阴沉得几乎要打雷下雨的那张脸上,终于有了更为真实的表情。
他虽然心性凶残,但并不鲁莽。
在知道陆廉领兵拒袁绍于东郡时,他心中就有了一个算计。
他先劝说堂弟骞曼领了另一半的兵力绕开濮阳,东进去拿仓亭津,伺机南下;
而后他领兵劫掠濮阳以西的这半个东郡,填饱这些拥护自己的部族的胃口;
至于同陆廉决战,他要等一等乌桓才好;
狡诈的鲜卑人是不会替别人当先登的,陆廉有那般功绩,他岂是鲁莽轻率之人?
但现在他见到了一个新奇的机会:
陆廉抢回去那些生口,不是当做奴隶和牲畜一样用的,她想要保护他们!
两军交战,其中一方竟被一群生民裹挟,天底下最为愚笨的统帅也不会这么打仗!但这是不是一个好机会呢?
那可是陆廉!是自吕布之后,第二个勇冠天下的战士!她甚至还有百战百胜的名声!
这名声如同一把双刃剑,一面是危险,另一面则是令人心驰神往的功业。
如果能在这里击溃陆廉,这意味着濮阳、东郡、甚至还有青徐都可以肆意染指!到那时他们的奴隶就不止万千之数了!
“让儿郎们将猪羊杀来吃肉,”他说道,“饱餐一顿就出发!夺回咱们自己的东西!”
濮阳往东的路上,有许多流民在走。
他们的速度不尽相同,偶尔后面有贵人骑马行来,他们也要赶忙规避开。
——总归是早点到才好,早点到,才能排队渡河。
黄河水渐渐涨了起来,现在想要过河须得用船了,那些家当,车马,牲畜,都需要用船来运,但船是无法在顷刻间便造出来的,现在的大船几艘,小船几十,也都是从上下游腾挪而来。
于是仓亭津渐渐就有许多人滞留,充满了不安和抱怨。
大船用来给世家运送家当,小船用来运送普通庶民,仓亭津的守军原本制订了这样的规矩,庶民们也不曾有人敢抗议,乖乖地拿着守军发给他们的竹签,排队等着上船过河。
但世家豪强当中不可避免的有人产生了抱怨。
——他们的家眷、仆妇、仆从也有数百甚至上千人,更不用说一辆辆的车马,为什么不能征用小船?大船运自家的家当,小船运自家的仆役,这才对劲!
这样的争吵日复一日,甚至传到了经过濮阳,准备继续东行的司马家这里。
“咱们的箱笼倒少了些,过河却方便呢,”有小司马这样悄悄嘀咕,“三姊哭了一整天,又不敢令大父听见。”
司马懿瞥了一眼,悄悄勒了勒缰绳,令马儿走得慢了些,不知不觉地来到老爷子的轺车旁。
“大父,阿馗不解大父为何将家中衣锦皆赠陆廉,正盼大父解惑。”
老司马抬了抬眼皮,“他之前替你涂了粉,想推你去陆廉帐下,你因此心存怨怼,想我责罚他是吧?”
司马懿缩了缩脖子,“他若是言行谨慎,大父自然公道待他。”
这个略有点幼稚的对话并未继续下去。
“莫说大汉四百年,便是千年的阀阅门户,在胡人眼里又算得什么?”老人淡淡地说道,“咱们现下还不曾过河,便是过了河,这一路也未必平安。”
既不得不调头南下去徐州避难,总该交好陆廉,有这点人情在,不管以后有什么事,或是求她救援,或是求她举荐出仕,都要方便些。
世家与庶民究竟有何区别?不过是那点名声罢了。
司马家这些孩子们每每在人前,都要被父亲严加管教,因此传出“不命曰进不敢进,不命曰坐不敢坐,不指有所问不敢言”的端肃名声,也是这么经营来的。
这东西脆弱得很,因此才要更加小心地经营。
这个问题勉强获得了答案,但司马懿还想再问些什么时,远处忽然有人丢了箱笼,抱了孩子,掉头疯跑起来。
那些人跑得那样惊慌,连脚下的布匹也无暇去捡,完全是只顾着逃命的架势!
旁人还不曾察觉时,这不同寻常的一幕立刻被司马懿注意到了!
“胡虏!胡虏!”
他们赶路这样快,竟还是遇到了胡虏!
比起跑得飞快的司马家,陆悬鱼的队伍就慢多了。
百姓们被解了绳索是不假,但他们还需要吃饭,需要喝水。
天气这样热,田间地头的河边又不时漂过几具尸体,这水不仅得在上游打,打完还一定得烧开静置许久才能喝。
于是他们要烧饭,要打水,要拾柴,要生火,还要照顾中暑的,受伤的,体力不支的人,这个速度就比陆悬鱼预想的还要慢。
再加上她必须提前整编他们,按照村庄乡亭来划分,提拔一批精明强壮些的男女作临时官员来管理他们,并且三番五次地教他们在战争来临时当如何跟着自己乡里的里吏走,如何在走失后点起火堆,让汉军能够找到他们,都花了不少的功夫。
尤其队伍里还有人会东张西望,时不时突然跑下土路,蹲在田边不知道做什么,刚开始一个两个的,她以为是去解手,后来才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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