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你是个头人,”那个清冷的女人声音在他的头顶高高响起,“头人一般是听得懂一点汉话的。”
他愕然地抬起头。
张超打量了一会儿陆白,又打量了一会儿那个灰头土脸的男人。
他很想知道陆白是如何看出这人是个头人,陆白似乎听到了他心里话一般,递给他一张弓。
“这是角端弓。”她说道。
那个鲜卑男人愕然地瞪着她看了半天,然后突然用生硬的汉话开口了,“可你是个妇人。”
“我听说鲜卑与中原习俗迥异,头人议事时,妇人亦可在旁出谋划策,”陆白很平静地说道,“我是妇人又有什么关系?”
直视女子是于理不合的。
但张超忍不住又看了看陆白,感觉心中诧异极了。
陆廉姐妹都是雒阳人,乱世来临前也没有什么名声和官职,更没听说贸贸然去过边地,她到底如何知道这些异族之事?
“张公宽仁,或可饶你一命,你要用什么来报答张公的恩德?”
“将军……将军天威,只要我有的,都给你们!”那人惶恐得浑身都在颤抖,“不知——”
……难道是要粮草财物?
张超深思了一会儿,看向陆白时,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且来讲一讲,你们的头领是谁?”
这支鲜卑军的头领是檀石槐的孙子骞曼,年纪尚轻,同堂兄魁头多有争执,因此二人分了两支兵马南下。
不过就在昨日,魁头领不足百骑逃到了骞曼军中,狼狈至极,堪称是仅以身免,大概以后威仪不再了。
张超忍不住发问了。
“既然曾有龃龉,他如何还敢投奔骞曼?”
那个名叫藏貊的小头人眼睛里全是迷惑,张超不得不将“龃龉”转化成更简单点的词汇,于是他领悟了。
“魁头虽然走,步度根尚在,且又领数部之众,”小头人说道,“骞曼急切间动手,恐怕不能服众。”
他这样说完,面前一男一女两个汉人军官开始沉思起来。
对于张超来说,他得先尝试代入鲜卑人那种混乱的社会关系中去:鲜卑人生活环境恶劣,想要对抗外敌,就必须结成部族,并肩作战,他们甚至有兄终弟及的习俗,就为保持每一个头领都是强有力的青壮男子。
……但他们父子兄弟之间又能杀得全然不要脸面,对于受过儒家教育的汉人来说,有点难以想象。
陆白想的比他更接地气一些,她在思考结束后,便命令士兵将这个鲜卑头人的绳索解开了。
“兄弟之间相互攻杀,可不是领导鲜卑部族的好人选,这样的人没有品行,自然不能服众。”
“是,是……”小头人小心翼翼地接着她的话,“部族中也多有怨言,都觉得他们这样争执,终究是不能长远的。”
陆白伸出手去,轻轻地在那个头人的肩头拂了一下,“藏貊头领这样聪明机敏,性情又这样宽和,我觉得就很适合统领鲜卑全部啊。”
她的话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那个小头人却吓得一下子又坐下去了。
陆白的笑容消失了。
“张公宽恕你的性命,这样大的恩德,难道你不想报答吗?”
第398章
“将,将军,我,我部族不过,不过千余,千余……”他这样结结巴巴地开口,“何敢与骞曼相抗衡啊?”
张超摸了摸胡子,“那便拖下去——”
这个吃得明显比其他鲜卑人肥胖些的头人立刻将额头贴在了地上,呜呜咽咽地磕起头来。
“将军!将军!我愿效死!”
陆白忽然噗嗤一笑,“哪里需要你效死呢?”
她态度冷厉时,声音也像寒冰一样不带一丝温度,但此时她嫣然一笑,仿佛全然不是个女将军,而是个外出游玩,恰好路过他面前的年轻女郎。
藏貊吓傻了,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
这个头人并不是个有野心,有心机的人,在听到这样的恐吓时,他脸上的惊慌与恐惧都再真实不过。
胆子太小的人不适合干精细活,陆白心想,但并不意味着他就一点用途都没有。
没有什么人是天生胆大或是胆小的,只不过部族弱小贫困,长年累月自然就养成了在大部族头人面前谨小慎微的性格。
若是面对自己的族人,这家伙恐怕又是另一幅嘴脸。
“我不要你公开与骞曼抗衡,”她笑道,“私下里也不必。”
这个髡发男人立刻不哭了,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句,“盼将军示下。”
她伸手进皮甲内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了一枚不过寸长的黑色石头递给他,“你拿着这个。”
当藏貊狐疑地将那枚石头拿在手里,仔细观看时,发现那是一枚十分罕见的祁连玉。
墨色幽深如夜,藏着丝一般的纹理。
他将另一只手也小心地护在了这枚玉石上,于是那丝丝缕缕的纹理立刻化为闪着光华的河流,在暗处熠熠生辉。
所谓“白玉之精,光明夜照”,说的就是这样的玉。
他听是听说过的,西域有多少奇珍,其中多少藏在匈奴王庭,又在之后漫长岁月里辗转流离,散落各部,其中就有祁连玉,他也有幸得了一件祁连玉佩,只是无论质地还是光泽都不及这块远甚。
但这块玉上下都不曾有孔,正面只刻了一只猛兽——这是什么礼器吗?
仿佛猜出了他心中所想,那位女将军又是一笑。
“这是枚棋子。”
这样的玉!竟然制了玩物!
藏貊震惊地抬起头看向她时,这位肤色如玉的美人将军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懂了吗?”
……他懂什么了?他低头再看看那玉,又抬头看看她。
他们想要助他一臂之力,令他成为鲜卑各部的首领,却既不给他旁的助力,也不给他什么明确的指示?
只有这一枚棋子?
这东西能干嘛用?要是一匣……
藏貊那转动得并不快的脑子里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个想法。
看到这一枚棋子,他立刻就想得到一整匣完整的黑白十二枚六博棋,他会这样想,旁人也会。
那位女将军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直到此时,她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于是藏貊了然了。
范城以北不足二十里之处,骞曼终于扎下了大营。
比起损兵折将,被千余骑兵追杀得仅以身免的魁头,骞曼主力未损,尚有一战之力,其实本不用这样大动肝火的。
但他仍然非常烦躁,在营中拔刀杀了几个俘虏泄气,而后又拎起鞭子,将几个一直在他身边服侍他的奴隶狠狠打了一顿,这才算渐渐消了气。
死掉的俘虏是不会再挣扎了,伤痕累累的奴隶也不会反抗,他们只会满身是血地或被人抬出去扔掉,或是自己艰难地爬出去,找到灶坑,将一把烧尽的草木灰洒在身上,就算是已经治疗包扎过了。
骞曼一点也没有注意过他们,他还不到二十岁,很是年轻,但已经有了足够的野心,因此这些琐事全不在他眼中,他只全神贯注思考自己的伟业。
在这场战争之前,他已经数番派出骑兵去探查范城和仓亭津,想要寻出弱点,伺机下手。
但经历了数番战争之后,这一城一寨都已经非常坚固,范城的壕沟宽且深,仓亭津更是驻扎在这片浅滩上唯一能立足之处。
骑兵不能用来攻打一座坚城,也很难踩着松软的石滩去进攻一座营寨。
他又考虑过派出骑兵劫掠沿途平民,但数次交手后,对方便派出了兵马在沿途护送,那些士兵之中甚至还有妇人!
妇人!妇人怎么用来打仗呢?!尤其还是汉人的妇人,她们不都是如牛羊钱帛一样的财产吗?!可她们不仅能打仗,而且还用了他闻所未闻的武器!
她们手中的弩装填一次,可发十矢!于是只要冲进百步之内,哪怕是互射,骑兵们也再讨不到好——天底下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东西!
骞曼发了这一通脾气后,便下令要各部头人前来议事。
他是檀石槐的子孙,他的祖父戎马一生,尽据匈奴故地,打下了东西万四千里的疆土!他也要如此!他要率鲜卑的铁骑,打下一个大大的疆土!
这位年轻的部族首领这样亢奋地下令时,藏貊正骑着一匹驽马,回到他那位置既偏,离水源又远的部族之中。
没有哪一座帐篷是没打补丁的,甚至有的人只能露天而眠,他们在小声嘀咕这一仗过后,骞曼又得了多少战利品?
——那其中也许有几匹油布吧?咱们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不能换了来?现下天气热,又旱着,倒还无事,若是这样淋几场夜雨,儿郎们多半要生病了呀。
——咱们的头人都不见了!他又没有几个兄弟,咱们还指望能得什么!别将咱们部族吞并了,都充了贵人帐下去作奴隶,已经算是开恩了!
于是有人又呜呜地哭起来,直至远远见了头人回来,这些衣衫褴褛的鲜卑人立刻欢天喜地的迎了上去!
只要头人还在!他们便是睡在露天里,也不怕被当作奴隶抓走了!
藏貊环视着自己的这群族人。
汉军那样强壮,连妇人都那样强悍,她们平日睡在什么样的地方,吃的是什么样的食物?
自己的族人呢?
他下意识伸手去袖子里,摸了摸那枚温润明净的玉棋子。
内心那些混乱而恐惧的迷雾仿佛悄悄地消散了。
范城附近的农田都收尽了。
但是想晒就未必有那个条件去晒,毕竟这些农人不得已都涌进了范城,于是房前屋后到处都有晒谷子的,还有人奢侈一把,将粮食打成了饵糕,趁着大战间歇,赶紧享受享受。
张超进城时就看到了这样一幅热闹景象,甚至吃饭时也上了一碗饵汤,里面不加油盐,只加了一点蜜糖,吃起来甜滋滋的,清凉又解暑。
张超尝了尝饵汤,又看看陆白。
“陆校尉当真以为那个胡人能成大事?”
陆校尉喝了一口甜汤,吃了一块雪白的饵糕,“若是个能成大事的雄主,我岂能留他?”
她放下碗笑了笑,“孟高公,天下哪有一定能成的计谋呢?”
当初张超张邈等人精心谋划,趁着曹操出门打仗,拉来了吕布给兖州掀翻了。
吕布是何等勇武之人,身边既有谋士,兖州又有那许多世家支持他,最后该败不是照样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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