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死的那两个奴隶,”他问,“是你兄弟吗?”
奴隶还是低着头,半晌低低应了一声。
“你们这样的,才是真兄弟,”藏貊叹了一口气,“骞曼与步度根算什么呢?就算他们今天不决一生死,哪怕明天早上,有人见到骞曼死在王帐里,所有人都知道,一定是步度根杀了他啊!”
那个奴隶又悄悄抬头了,狐疑地看着他。
藏貊拿起了一柄割肉用的小刀,掂量一下,呵呵笑了一声,又放了回去。
“我只是偶有感慨,”他拍了拍奴隶的肩膀,“你莫多心。”
他这一次走向王帐时,根本没有回头。
那里灯火通明,有无数人围在那里,围在那两个檀石槐的子孙身边,真心实意地想要为他们缓颊。
可是檀石槐怎么会有这样的子孙呢?
弹汗山上的王庭日渐黯淡,再过数十年,鲜卑的儿郎们还记得起他们曾经占据过那样辽阔的水土,那样广袤的山河吗?
藏貊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悲凉,但他始终不曾回头。
就在第二天清晨,太阳将要升起的时候,屯营在范城五里之外的鲜卑大营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骞曼死在了自己的床榻上,所有人都知道凶手是谁,哪怕步度根极力辩解,也没有人相信他的清白。
这给他们的部族,乃至整个鲜卑人部族,都带来了堪称毁灭的打击。
当这些驰骋草原的胡人怀着梦想南下时,谁也不曾料到他们迎来的,竟然是这样不光彩的结局。
第402章
骞曼死了,但步度根并未得到他的权力,尽管他的确已经是檀石槐最后一个孙子——那些鲜卑的头人们崇敬昔日的英雄,但并不代表愿意继续被某一个强权的首领所统治,尤其步度根未曾攻下仓亭津,用战功为自己证明。
于是牢不可破的联盟被摧毁了,其中一个小部族的头人因为说话和气,又懂得如何与汉人官员交往而被推举出来,成为了众人眼中值得信任的人。他带领他们往北撤退,一路上也不忘记顺手牵羊,将那些以为躲去冀州就能平安无事的百姓重新套上绳索,准备牵着回草原去。
在鲜卑人狼狈地退进冀州境内,并成为了冀州官员们的麻烦之后,仓亭津并未平静下来。
他们要清点已经死去士兵的名姓籍贯,要为他们记上一笔,等到南岸的粮草运送过来时,还要请他们将这些士兵的抚恤金带回青徐。
那些活着的士兵可以狼狈地拍开闻着血腥味儿而来的蚊蝇,将伤口上的粗布系得更紧一些,然后躺在河滩上晒一晒太阳,偶尔有脾气不太好的也会骂几句老百姓。
那些被骂的黔首是不敢回嘴的,就那么讷讷地挨着骂。偶尔有想分辨的,抬头张口时被妻子白了一眼,赶紧又将头低下了。
“人家骂你,你受着便是,”妇人小声地劝说自己丈夫,“人家小校早就同咱们讲过,胡虏来时,只要藏在辎车下面,一动都不要便是,偏你跑得快!你怎么不干脆再嚷几嗓子!”
丈夫黑红的脸就更红了,“我也是怕了,哪里还能想到那许多呢?我们是好百姓啊!”
“你难道没有听说!你们这样冲进去,人家若是一心只想要杀敌的,分什么皂白!一并砍杀了就是!”
妇人那张麻脸上全是后怕,看得丈夫也跟着后怕起来。
唉,好在贵人们心存善念,见他们冲进军营,到底是不曾狠下心,下令斩杀……他们总算是熬到要上船了呀!要知道现在北岸的人虽然少了,南岸却更多了!
那乌压压一片的兵卒,望也望不到边!吓死个人!还有那面他们不识得字的大旗!还有那个……那个……那个站在河边的人,看着不太像位将军?
这些庶民虽然不识得河南岸那面大旗的字号,仓亭津的守军却是认得的,见了之后便欢呼雀跃,连伤痛都丢在脑后了。
——太史慈将军到了!他可算是到了!
谁不知道小陆将军身边有几位得力的助手,武将是太史慈与张辽,文士则是田豫同……
……同谁来着?
臧霸的营寨立在山下,山峦叠嶂,湖泊沼泽,端的是易守难攻,十足山贼气质,看一看这座营寨,其实陈琳骂他“泰山贼寇,锦服持县官舞于当庭”也不算冤枉了他。
但现在这座营寨就特别有一点蓬荜生辉的感觉,甚至连那些兵卒都不自觉地理了理衣冠,想让自己看起来更体面一点,更为他们的太守争气一点。
……不是因为太史慈来了。
太史慈行军时是个非常朴素的人,不穿什么锦袍金甲,也不戴什么金丝武冠,虽然威风凛凛,但也就是典型的武将装扮。
……是因为同行的人里,有一位因那些流民至此的文官。
他穿得也很朴素,只是葛布直裾,青色小冠,再加一双木屐,但大概是生来教养得好,再加上臧霸这里确实也学不来文质彬彬,因此这位文官下了轺车,一身高冠博带地走过来时,臧霸身边的人自然就觉得心旷神怡,好像连温度都低了两度,顿感清风拂面,凉爽宜人。
“我觉得,不会有比这位陈从事更有姿貌之人了。”
有人小声对过河来寻阿兄报备军中庶务的臧悦这么说,后者也小声给出了一个简短的回答。
“闭嘴。”
臧霸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亲亲热热地挽起陈群的手,寒暄了一番。
“陈长文不是在青州案牍劳形,专理安置流民之事?如何不顾舟车劳顿,远道至此?”
陈群回答得很快,而且特别流畅。
“辞玉将军写信给我,提及有万余鲜卑俘虏,南下安置,我心中不放心,因此前来。”
臧霸从鼻子里出了一个短促的笑声,拉着他往营寨而去,“那般胡儿也值得你跑这一趟,真不愧是经学世家出身,做事竟然这样有章法!要我说,何必费心?不过万余人,只要赶到青州,你就再不必管的!”
万余人站在一起,也是乌压压的一大片,断然不会说消失就消失。
但陈群很是清楚,如果他不管,他们的确就会渐渐地,神秘地从路上消失。
再出现时,强壮些的或是在田间种田,或是在海边晒盐,瘦弱些的就会在青州各城市廛上出现了。
寻常一个奴婢价格要万钱以上,这些鲜卑人不通汉话,大概只能卖得三四千钱,妇人和孩子更便宜,于是富裕些的青州百姓也可以算计着买一个回家里,替自己下田干活。
至于他们是怎么去的田间海边,又怎么将自己卖到了市廛上,只要官员不深究,豪强与世家们总有一百种方法,根本不需要陈群费心。
他甚至不需要担心这些言语不通,又无武器的鲜卑人进了中原之后成为流寇——豪强们都有私兵,你抓几十个,我抓几十个,慢慢也就抓得尽绝了,要为寇,从来也是这些颇有田产家奴的人为寇,且还轮不到鲜卑人。
这些絮絮叨叨的道理陈群懂是懂的。
“辞玉将军既将这些鲜卑人托付于我,”他说道,“我自当不负重任,待他们如东郡生民,绝不能令他们受人欺凌了去。”
臧霸便不再劝下去了,只殷勤地敬了一杯酒。
这支二万余人的队伍有点长,因此太史慈是无暇过来吃饭的,他还有一大堆烦心事,比如说前军已经到河边了,但船不够,渡河速度有点慢,中军就挤在了路上,后军到时天都黑了哇,要不要先把营扎下?能不能再调集点船?不能的话,军中有没有工匠?扎个竹排在水流平缓处放下,能渡过黄河吗?
而鲜卑俘虏还没到仓亭津的前提下,陈群就暂时闲了下来,去岸边走了走。
河对岸忙忙碌碌,也有很多人。
隔着宽逾百步的黄河水,那些在夕阳下忙忙碌碌的人就显得特别遥远。
有维持秩序的兵卒,有走来走去核验登船者身份的小吏,有叱骂岸边的人愚鲁,见船满了还想往上登的船夫,还有在岸边干脆支起了一个小锅,煮些不知什么东西,论碗卖的妇人,有热腾腾的烟升起,偶尔还呛得旁边吃喝的人大声咳嗽起来。
等到船开走时,那些船上的人茫然地往这边看,神色便渐渐清晰起来。
他们每一个人都期待着能够离开东郡,可她却执意要留在那里。
这么久了,她也不曾回来。
陈群出神地盯着看了不知多久,忽然就被一巴掌拍在肩膀上了!
“别望了,这里离濮阳二百里哪!”臧霸大声说道。
这个秀雅端庄的青年文士一下子就满脸通红了!
臧霸看了感觉颇为可乐,还想大声地再打趣几句,河边忽然有马蹄声传来!
“太守!急报!”
——乌桓人过河了!
乌桓人会过河,这件事是谁都想不到的。
但只要将乌桓人的思维代入进去,又忽然觉得特别合情合理了——
东郡已经被鲜卑人抢过了,只剩下个陆廉,蒸不熟煮不烂的一个铜豌豆,外加上她那越聚越多的大军。
乌桓人也不是只有蹋顿一家,他们也是一支乌泱泱的大军,里面乱七八糟好几个部族,其中凡是大人物还都有点脾气和仇怨。
乌延不能挨着苏仆行军,楼班不能挨着难楼行军,四家又统一了态度,都不愿意挨着蹋顿行军,一则嫌他蛮横,二则嫌他在旁边,就不能去蛮横那些小部族了。
可是小部族之间,也建立不起牢不可破的联盟哇!蹋顿是懒得替他们解仇的,那就只能让阎柔来,督促他们忘记往昔的仇怨,忘记去年的仇怨,忘记上个月的仇怨,忘记前几天的仇怨——让他们一起为袁公效力!
跟这么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替袁公打败陆廉,建设大河北呢?!那才真是奇了怪了。
所以他们的目标自然而然就跳过了东郡,继续向南看去,想寻找一条南下徐州,殴打刘备,升官发财的路线,官渡就这么进入了眼帘。
……于是他们就渡河了。
……渡了,但没全渡,他们渡河也需要船,也挺慢的,但过河的乌桓人存在感太强,像一把野火一样,顷刻间就从兖州西烧到了兖州东,消息自然也就传到了水波梁山的臧霸这里。
臧霸看完急报,思索了一会儿,又看向满脸不安的陈群,全然的云淡风轻,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
“莫担心,”他笑道,“且轮不到我们急。”
“乌桓人不是要南下徐州?”陈群皱眉道,“张郃高览的冀州兵新附,其心未稳,如何能抵挡乌桓之众?”
这个运辎重运得脸又圆了一圈的山东大汉乐了。
“他总得在曹操地盘上先跑够了马,才能继续南下哪!”
乌桓人对袁绍十分恭敬,但对曹操可就未必了,指望他们规规矩矩穿过兖州,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做什么梦呢!
反正兖州要是有兵,那就陈兵阵前,给乌桓人吓走,要是没兵……
那肯定也不是他们这些徐州人急啊!
乌桓人的动向还没有传到濮阳这里来。
官渡距离濮阳三百多里地,斥候无论如何也跑不到那么远,因此濮阳现下的气氛就还挺好。
赵云张辽高顺这边大破魁头,陆白张超臧悦那边又击退了骞曼,现下正是可以缓一口气,整备军务的好时光。
除了站在箭塔和城墙上巡逻值班的兵卒之外,其余士兵趁着天气还未转凉,赶紧去濮水边玩一玩,受了伤不能下水的站在岸边看,没受伤能下水的就光屁股下水使劲扑腾了。
陆悬鱼骑马路过的时候,这群士兵好歹还记得她是位女将军,齐齐地缩进水里,只露一排脑袋,两只耳朵,小心翼翼地张望。
其实天气炎热,这种事很平常,不值一提。
就是不知道怎么的,张辽忽然看了高顺一眼。
高顺很生硬地咳嗽了一声。
……于是气氛忽然尴尬起来。
“我什么也没看见。”她赶紧说道。
两位将军都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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