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凑一笔钱,去寻许攸,郭图,走走门路如何?
他们确实也是小人,可是小人能办事啊!
这山高路远,撇家舍业不提,刘备除了有个天子,哪里比袁公好了?
看看青州,看看徐州,哪一点比得过河北丰饶?
再看看这一路上无精打采的守军,哪里有河北兵马那般雄壮?!
嘿!他们背弃了四世三公的主公,倒要给一个织席贩履的打工了!
这话只说了一次,不幸被路过的一个张郃亲兵听见了,转过头便告诉了将军。
于是这几个在军中清洗后被提拔上来的部司马也被二次清洗掉了,身首异处,死得很惨。
但军中这样的想法是止不住的。
越往豫州走,越见着田野间满目疮痍的萧条景象,这些兵卒就越忐忑,越后悔。
越往豫州走,张郃和高览的脸色就越阴沉。
他们最后的目的地是襄城。
襄城并不是襄阳,而是许昌西南百余里外的一座小城,当初周襄王曾居于此,因而得名襄城。
在经历了双方宛城相峙,农夫械斗,流言纷纷,天子东巡等等一系列突然事件后,刘备开始北上,似乎准备袭取许昌。
曹操也许看穿了他的计谋,但他还是忍不下去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简单多了:他需要挑一个对自己相对有利的战场。
刘备与曹操的决战就是在这里爆发的,而且双方都已经进行了数日的拼杀,从日升打到日落,谁也不肯后退一步,谁也不肯善罢甘休。
——这也是刘备没能出营三五十里来迎张郃的原因。
当张郃领前军先至襄城时,他觉得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这幅景象。
天已经渐黑了,双方士兵已经渐渐开始撤离战场,并且尽力将自己这方的伤员抬回去。
有颍水支流绕过战场,正值夕阳西下之时,河水也映得一片殷红。
但当高览策马再向前几步时,他发现河面上映出的光泽并非夕阳,而是一股又一股浑浊而汹涌的鲜血。
有人在翻找尸体时摔倒了,摔在尸体上,但也不以为意。
有的人干脆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尸体走路,于是脚下总是发出黏腻而湿润的声音,但那也并非有意亵渎尸体。
数日之间,这片战场上躺了足有万余人,他们大概第一天还算敌我分明,但现在已经渐渐不分彼此,并且散发起一种特有的,带着腥甜气息的恶臭。
刘备走过来时,身后还跟着一个长须髯的中年武将,看行动举止是没有受伤的。
但他那身铠甲已经被血浸透了,从上到下,连靴子都是湿漉漉的。
刘备比他强些,但不多。
这位织席贩履出身的宗室诸侯下意识擦了一下自己脸上的血迹,但他并未意识到它们已经干涸了。
凭张郃的眼力,不仅能看出刘备脸上的血迹是什么方向溅过来的,而且还能看出是用什么武器,以及双方当时的距离。
“早闻二位将军之名,今幸得见,足慰平生渴仰之思!”刘备声音很大,也很热情地冲过来了,“河北兵马,果然不俗!”
张郃被他握住手的一瞬,浓烈的血腥气就排山倒海地扑过来了。
这场景是很不适合露出一个微笑的。
但张郃看看刘备那双布满茧子的手,再看看他身后的关羽,终于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
第405章
方圆十数里,似乎都弥漫挥之不去的尸臭气息,明明是刺鼻的臭,其中又带了一股诡异的甜,只要闻过,莫说再闻到,想一想都会忍不住想吐出来。
尽管冀州军获得了牛酒的款待,但无论将领还是兵士,吃得都十分矜持。
“那就用些干菜吧,”当地的民夫这样笑呵呵地说道,“贵人们若是明岁再来,这一片田野可就肥得了不得了!洒把种子都能长庄稼!”
……于是连碗里的粟米饭也不香了。
虽然不香,但冀州上下所有人神色都轻松了许多。
张郃不用杀人就不说了,高览回到帐中,往行军榻上一瘫,自然有一群校尉偏将凑上来,殷勤地替他脱靴。
“将军数月来辛苦!”他们这样齐齐地奉承,“多亏了将军为咱们指了一条明路!”
高览是个稳重人,但此时也不免飘飘然,鼻子里冷哼一声,“你们现在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今日那光景,简直吓杀人哪!哪里见过这样打仗的!”
“原以为咱们打公孙瓒,破黑山贼时,已经算是大阵仗了,谁能想到南边的人打出这样的架势!真真尸山血海!”
“其实要这么看……”又有人声音转小了,“那颜良也真比不过……”
“张将军一片苦心谋算,虽不曾对人言,却真真是天日可鉴!”高览睥睨着瞥了那几人一眼,“若不是他领着你们南下投奔刘备,你们想一想,谁能敌得过陆廉!”
于是这一群人又嗡嗡地一片讨好声,靴子是脱完了,可还有人赶紧上前来,想给高览捏一捏腿,锤一锤肩,半点看不出被叱骂奚落的神色。
……不如说这样一顿叱骂,反而令这些军官更加欣喜庆幸了。
刘备这仗打得如此酷烈,尸横遍野,血浸成河,麾下将士却人人脸上无有惧色!这是支什么样的兵马?若以钢铁来比一比,这也是地道的百炼清钢了!
可是这样的兵马,还不是刘备麾下最精锐的那一支!这样的将军,还不是刘备麾下排名第一的勇将!
……这么一想,陆廉打起仗来,得是什么样?
人人都思乡,人人都想回河北,人人都觉得背井离乡,赶路辛苦。
可是只要和“与陆廉打一仗”这个挑战比起来,这一切都能忍受了!
他们瞬间感到了幸福!
两位将军!真是高瞻远瞩!
高览浑身上下被揉捏得快像一团云彩似的,脑子却还残留了几分清明,“刘使君既然为汉家宗室,而今又奉迎天子,尔等可明白其中深意?”
几个校尉、偏将、司马互相看一眼,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从龙之功……”
“哼,你们现在也想要从龙之功了?”
一个机灵的校尉恨不得就爬上了高览的卧榻,“高将军!咱们将来门前那一笔阀阅,可都靠将军的提点了!”
高览实在有点经不住,一拳头给他锤了下去,引得了一帐的哄笑声。
“若论资历,咱们如何与关陆张赵那一群人相比?他们可是跟着刘备从平原起家的!”他停了一停,声音便激昂豪迈起来,“我不过一武夫,要争这份功劳,还是得从军功上来!我且将话说明白些,明日我便同张将军请战,你们若生了怯意的,大可留在营中,将来见了同袍兄弟封侯,道一声喜便罢了!”
满帐的哄笑声都沉寂了下来,一张张脸上取而代之的都是虎狼般野心勃勃的神情。
“将军,咱们不怕死!”
陆廉现在只有三百户封邑,以她的战功论,将来是妥妥能谋得两千户封邑的,他们也不贪心,只要跟着刘备平定天下,将来推这位刘使君一把,高呼一声“愿策使君为天子!”,还怕谋不到一个亭侯吗?!
他们不怕死!为了名爵,为了官禄,为了后世儿孙都要感激涕零地给他们磕头祭祀,死也甘心!
冀州军的士气一下子就涨到了顶点。
考虑到这是个赢家通吃,且没办法和棋的战争游戏,冀州军士气高涨,那肯定就有一方士气不怎么样。
……但事实上兖州军的军营倒还可以。
士兵们每日里听到的消息除了袁公大军已经南下,即将给他们以援助之外,就是陆廉节节败退,已经快要从东郡滚出去了,张邈张超二贼,还有臧洪这种背主的小人,都已经穷途末路,离死不远了。
他们因此得以心无旁骛地同徐州军决战,哪怕血流成河,伤亡惨重,他们也咬着牙坚持下来了。他们的士气来自于最朴素的情感——身后就是家园,他们再退一步,就将无家可归!
为了他们的妻儿老小,他们决心战死。
但士兵毕竟是迟钝的,也许是鲜血与哀鸣已经麻痹了他们的神经,每一场战斗结束后,他们只会疲惫地回营,吃一碗食不知味的麦饭,再钻进帐篷,倒头就睡,他们看不到周围在渐渐变得与以往不同。
营地里多了一些名为“监察使者”的小吏,他们会在每一场战斗结束后,迅速来到每一个开始整编的队伍中,听一听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战场是越打越散的,开场时总是排兵列阵,令行禁止,打到一两个时辰后,莫说前军,中军也大半散开了,有些士兵会在战场上走散,过一阵子再看旗帜找回来。
……在这期间,他们有没有找到辎重营那边去?有没有同民夫说话?有没有听到什么?
士兵们多半是茫然的,少数几个清楚这些监察使意有所指的士兵被迅速找了出来,然后从军营中消失了。
运送粮草的民夫依旧往来于襄城和鄄城之间,但他们与中军大营之间似乎划出了一道可怕的鸿沟。
于是整座军营在疲惫与永无休止的战争中,竟然迟钝得没有察觉到兖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对于曹操来说,他是无法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
他似乎已经分裂成了两个人,每当太阳升起,他是冷静果决,老练沉稳的统帅,他心如钢铁,怎样的绝境都不能令他畏惧退缩,士兵们因此追溯他,信任他,仰慕他,而他也在用杀敌的战绩,以及后方的捷报来回报士兵们的信任。
每当太阳落下,结束了与谋士和武将们的议事与宴饮后,他会因为头风病而痛苦呻吟,会对着书简默默地流泪,会拔出佩剑对着空气乱砍。
但他最终还是会恢复平静,让人送一壶酒进来,也许自斟自饮,也许同哪一个心腹慢慢地对喝。
“文若叛我。”
郭嘉为他斟酒的动作停了一停,“主公亦知文若品行。”
“他自诩汉臣,听闻天子降诏,恐怕就已意动。”
这种话有些难接,再考虑到对面的主公原本就很多疑,这话就更难接了。
但郭嘉一点也没有用那些委婉的言辞替荀彧描补,他替自己也斟满了酒,便将酒壶放下。
“文若非那等事二主的小人,他不会叛离主公。”
“他恼我不愿分兵去拒乌桓,却派游骑守住襄城各条大道,斩杀信使,”曹操叹了一口气,“他便不叛我,不投刘备,现下恐怕也已去东郡寻陆廉求援了。”
“主公只要胜了这一场,”郭嘉平静地说道,“一切都不在话下。”
曹操原本端起酒盏刚想喝酒,听了这话却将酒盏重重放下。
“北有陆廉,南有刘备,乌桓在后侵扰,现下刘备又有援兵,”他咬牙道,“我如何胜!”
“主公如何会败?”郭嘉笑道,“陆廉之北有袁绍,刘备之南有孙策,现下刘备已将关羽调来襄城,江陵空虚,难道孙策会坐视不理吗?”
那双阴沉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孙策志大,而这是他最后一次问鼎中原的机会。”郭嘉说。
虽然孙策还没有加入战场,如果是陆悬鱼听到郭嘉这么说的话,她会感慨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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