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她不是得陇望蜀的人,但也觉得在马粪里打滚对这个自小攻读诗书的士人家孩子有点苛刻了。
“小子做得来的,”三郎倒是很高兴,“多亏郎君为我谋划,有了这份工,这一冬便好过了!”
望着三郎兴高采烈跟着马厩仆役而去的背影,她感觉心情很复杂。
郎中看了看她的脸色,似乎觉得很有趣,“听闻陆郎君年少豪杰,却能安心市井,杀猪为生,为何待子侄辈却如此娇惯?”
……这个问题有点复杂,她想想该怎么说比较好呢?
“他父母这十几年来教他走的,不是这一条路。”
郎中思索了一会儿,看了她一眼,“原来如此,郎君呢?”
“我觉得杀猪很好。”她噗嗤一笑。
这个冬天就这么平平淡淡,但也安安全全的过去了。
待得黄河凌汛之时,城尉手下的小吏便挨家挨户开始上门摇人:城外攒了一冬天流民的尸体,现在天气回暖,为了防止瘟疫出现,同时也为了美观考虑,每家每户都要出人去处理尸体,不出人也可以,得出钱,雇人去,这个就是标准的徭役。
每天卯时出门,酉时方归,工作十二个小时且没有休假,什么时候把尸体处理完,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徭役,标准的997。
尸体处理方法其实也就是挖深坑埋了,土尽量填平些,别堆好大一个坟包,一则看着僭越,好似公卿贵族才配享用的坟茔;二则也不美观,春暖花开时,贵人们车马喧阗,忙着出城去踏青游玩,这边要是在城门口沿着道路盖起一片乱葬岗,恶心谁呢?
考虑到这是纯粹的体力活,又是天不亮就要出门,有些人家便开始给自家男人送午饭来,补充点汤汤水水,省得虚脱了一头栽下坑去。
陆悬鱼家里是没人给她送饭的,虽说眉娘在经历了惊天大雷之后也还逐渐淡定,并且听说徭役事后问过她,但她怎么也不敢答应。
至于同心就更不对劲了……于是正好三郎也得回来服徭役,蕃氏派了阿浣一并送了两个人的饭就是了。
冰雪消融,土地却还未完全化开,因此刨起地来要多辛苦有多辛苦。
于是也有人抢了别的活干,比如城墙下层层叠叠的尸体都要装上车运过来,这活计虽然瘆人,却也相对轻巧些,竟然也有胆大的人抢了去做,不仅做搬运工,还可以最后摸一摸尸体,看看有什么能捡漏的东西没有。
时值中午,阿浣过来送饭时,便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蕃氏虽说家里收拾得十分整齐,但这个厨艺用惨绝人寰来形容也不差太多。
她正这么一边腹诽着,一边喝汤的时候,在旁边同三郎说话的小萝莉忽然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奔着小推车就去了。
“……阿浣?阿浣?”
凑到推车旁仔细打量后,那张未脱稚气的小脸转了回来,除了惊喜,还带着些恍惚,“啊,还好,不是我阿母。”
第46章
临近四月,春暖花开,一片温柔气象。
死了的已经挖坑埋了,活着的不用担心冻死了。
虽然是青黄不接的时节,总还有树皮草根可以啃一啃。
接近大半个月的徭役结束时,每天跑出来送饭的小萝莉也没有寻到她的父母。
但听三郎说,她还是十分乐观的,认为既然找不到,就未必冻死在这个冬天了,谁知道是不是开春时附近豪族缺了田客,到这里把他们拉走去种地了呢?
徭役结束后,三郎又回去收拾了几天马厩,虽说又脏又累,个子却长了一截,身体也壮了些。
大概是因为都亭侯府上别的福利没有,饭还是管够的。
有这么个不必吃家里饭,又能往家中拿回些粮米的劳力,蕃氏的日子渐渐轻松了些,小萝莉看着也长高了一丁点儿,额头的疤痕淡了,穿上蕃氏的旧衣服,干干净净的一个小姑娘,据说引得阿谦还扒着墙头多看了好几眼,然后被他妈拽走。
……总好像什么很微妙的次世代狗血小说剧情。
就在大家都忙于自家一亩三分地的时候,小吏又跑来摇人了。
董相国屡屡挫败关东逆贼,现在终于准备凯旋回京了。
为了迎接董相国,这一次的大扫除更加高标准严要求:出城五十里以内都要进行仔细清理,路上有窝棚拆窝棚,有流民赶流民,没埋完的或者新躺下的都重新再埋一遍,埋完的不仅要填平土,还得在上面种好草,务必要保证董相国一行到来时,视线内没有任何不顺眼的存在,保持住董相国的好心情。
初平二年四月,董相国终于回来了——准确说应该是董太师了,不仅是太师,而且天子要称其为“尚父”,四舍五入,也给天子当爹了。
百姓们仍旧是没资格出城去看热闹,但据隔壁巷子某个城防小卒说,那真是气派极了。董相国乘青盖金华车,爪画两轓,仪仗队能走出十里地去。
尤其气派的是,等在路旁的官员还得跪迎,不仅跪迎,而且董相国的车子停在某位大人面前,硬是没让他起来,就那么耗了小半天,然后才让他站起来。
但那位小卒又说,很奇怪的是,权倾朝野的董太师气色并不怎么好。
在一年多以前,十常侍之乱时进入雒阳的董卓是骑着马进的城,被围观到的百姓们认为堪称威武雄壮,观其神色,便知是百战名将,可想而知是威风凛凛的一位将军。
而坐在青盖金华车上入城的董卓胖了整整一圈,须发花白,脸上带着一股凶狠而又疲惫的神情。
董卓并没有击退关东逆贼,而是丢掉了东汉一百六十余年的首都雒阳,以及弘农、渑池等大片土地。
他居于高车之上,连皇帝都要恭敬亲迎,风光无两,但在天下有识之士眼里,他已经只是个割据陇中的逆贼了。
……甚至于他自己或许也是这么想的。
证据便是自董卓来到长安之后,颁布的第一条命令是:于郿间筑起一邬,高厚七丈,周一里余,号为万岁坞。
“事成,雄据天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
董太师这句话慢慢传至长安市井街头时,陆悬鱼同黑刃讨论过。
【他已经完全只是一条败狗了。】黑刃平平淡淡地说。
一个失去了心气的枭雄,区别只在于究竟有没有幸寿终正寝,将这个破败的关中丢给他人去操心。
她回忆了一下,似乎董卓是没有这个运气的。
不过说到底董太师怎么养老跟百姓们关系倒不大,对百姓们来说,别饿死是天底下唯一要务。
四月里的都亭侯府,里里外外忙成一片,喜气洋洋。
太师的赏赐每天跟流水似的送进都亭侯府,今天送丝绸,明天送金银,后天指不定又搬了棵珊瑚树过来,跟随左右的亲随们都说,一见即知太师待将军之亲厚,恩若父子真不是假的。
有了这样一层关系在,长安城内的哪个公卿见了吕将军不要笑脸相迎?甚至连司徒王允都曾经宴请过将军,要知道王司徒位列三公,名满天下,长安公卿唯其马首是瞻,这样的人都高看将军一眼,都亭侯府上自然车水马龙。
不单仆役们忙,两位夫人也跟着忙,除了请长安城内有名的女红针织量体裁衣外,出外游玩的首饰有没有配套的?金饰虽好,春日踏青是不是再来一套玉饰更衬风雅?
这样的吕布该是什么状态?
那肯定是意气风发,恨不得一日看尽长安花,说不定还踅摸着再娶两个小老婆的状态?
今日好容易府上没有宴饮,厨房里一片人仰马翻后的宁静。高顺的陷阵营还在潼关,要过几日才能回来,因此她也没什么事做,跟着在厨房里摸鱼。
一个婢女突然探了头进来,“将军要一壶酒,快些筛好了送去!”
“将军今日不是没有宴饮吗?”负责筛酒的仆役有点迷惑,“这已经是第三壶了?”
虽然没有宴饮,但将军乐意自斟自饮谁也不能说他有问题。
不多会儿酒筛好了,仆役准备端过去时,厨子忽然拦了一下,“你那筛酒器是不是没擦?”
“这网子是早上刚洗刷过的,”那人有点懵,“还要再刷一遍不成?”
“将军要的酒,你便该筛一次刷一次的!我就知道你必是在这里偷懒了!”
枚叔吼了两句后,转过头来,看向了陆悬鱼,“陆小哥可否代送一趟酒?”
……咦?她从来没干过这种端茶送水的活,但拿了人家的薪水,偶尔帮个忙也没什么?
望见那少年端了酒壶而去的身影,几个脑袋凑了过来。
“枚叔故意让他去送酒是为何?”
老谋深算的厨子摸摸下巴上的胡子,“将军不好酒,但每有独饮,送酒的仆役总会被他寻了错处,踹上几脚,你们却忘了?”
“……原来如此!枚叔高见!是不是孙六被踹过一脚?”
“我也想起来了!上回可不就是!我只是问了一句还有何吩咐,将军便拿了手边的酒盏,泼了我一头一脸的酒!”
“这次轮到陆小哥了?”
“那谁知道,”枚叔撇撇嘴,后半句话没讲出来。
反正他武艺高强,被将军照屁股踢一脚估计也不吃痛,况且按他看,那小子性格也有点莫名其妙让人看得不顺眼的地方,将军身边是再伶俐乖巧的人也免不了被他发作,说不定换个讨人嫌的还能招了眼缘呢。
……眼缘什么的,陆悬鱼其实几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但当她走进正室时,一瞬间确实觉得那个吕布有点陌生。
她见吕布的次数不多,基本上就两种,一种是威风凛凛天神下凡的长戟金甲赤兔马版本,一种是小功率喝酒发呆看热闹版本,虽然谁也不能硬着头皮说这位并州大汉甜,但他看起来确实有点“傻”和“白”的感觉。
此时正值晌午,阳光爬到最高处,院中极其明亮,花草映衬得鲜妍夺目。
吕布坐在正室的西窗下,就在一片阴影里,倚着凭几,一身半旧的袍子,正在那盯着空酒壶发呆。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装满的酒壶放下,倒空的酒壶拿起来。
吕布也不吭气,拿起了酒壶,慢悠悠地倒酒,慢悠悠地继续喝。
……然后她该干嘛来着?
直接跑路?还是问一句有没有啥吩咐?她不是专业的服务员,没受过这方面的训练,这种世家大户的仆役们都什么规矩来着?这位人中吕布喝酒时就着一碟猪肉条,一碟盐豆子,眼见着盐豆子吃完了,猪肉条没怎么碰,要不要问问他来不来一碟新的?
院子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这么大个屋子里,也没有别的人,她连找个亲随近侍问问都不成。
陆悬鱼陷入了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
……要不,在哪摸鱼都是摸鱼,在这里摸一会儿鱼?等等看他有啥吩咐没有?
不是她夸口,要论摸鱼,几千年后也没有几个人是她的对手。
慢吞吞又喝了三盏酒的都亭侯终于出动静了。
“啊。”
【……这人有病吧?】她谨慎地问了一句黑刃。
但黑刃还没来得及说话,这位酒客又说话了。
“怪不得文远那么夸你,”吕布睁着无神的两只眼睛望了过来,“我这满府上下几十个仆役,就你一个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的。”
【……这人可能真的有病。】黑刃终于抽空回了她一句。
“你说我都自己在这里喝酒了,”他望着进门那一片被阳光笼罩着的,极为明亮的砖石出神,“他们怎么没一个人知道我就是想喝点酒,发发呆呢?只要站在那不动不说话就行了,有那么难吗?”
应该是不难,难道有人做不到吗?
发完牢骚的吕布抬眼看看她,招了招手。
她小心地凑过去,他拍了拍席子,示意她坐下。
“小人岂敢与将军同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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