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一辆车大概能装二十石的粮食,一石粮是十斗,一斗是十升。
一个士兵在行军时一天要吃六到七升粮,也就是1.4L的粮食,看起来有点多,但考虑到这时候油水少,全靠大量碳水化合物维持他们这个天字第一号的运动规模,这就不是很多了。
为首的这位士人还在侃侃而谈。
先讲一讲天时,再讲一讲地利,最后讲一讲人和。
从桓灵失道,黄巾猖獗开始,到董卓招逆,迁都长安,再到群雄并起,抑扬顿挫地讲着他们这些颍川人的心路历程。
但她其实没听进去多少。
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冷不丁地发问。
“这是三个月的粮食吗?”
……钟演摸摸胡须,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他才刚刚讲到了刘使君,还没有仔细讲一讲她的功绩,以及自己为什么来此。
刚准备继续说下去,眼前这位女将军忽然从刚刚那个静止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
她疾行上前几步,举手投足既看不出文人的优雅,也看不出武人的力量。
……准确说钟演根本就没看清她是怎么过来的,就好像是晃了一下,陆廉就到他面前了。
那张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有点不太讨人喜欢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感动的神情,要哭不哭的,好像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钟演的话到了嘴边全咽下去了。
“大恩不言谢,”她眼泪汪汪地抓住了他的手,“我给诸位行个大礼怎么样?”
——陆辞玉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些颍川人在决定来陈留见她时,曾经问过这样的问题。
她一定是个品行出众,性情高洁的人,不然怎么会将自己的军粮让给庶民呢?
她对士兵很好,从来不苛待士兵,不然北海东莱的人不会那样踊跃从军,他们都知道跟着她是个好出路;
对读书人也很客气,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待人很宽和,从不仗势欺人;
对黔首就更不用说了;
听说她生活也很简朴,清素节约,没有任何不好的癖好;
……似乎与几个年轻的武将和文士都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不过毕竟她也没嫁人,最多算是年轻女郎的行事不谨慎,算不得什么大事。
最要紧的是,她应了荀文若的请,甘愿南下来替兖州人对敌乌桓大军……而且还赢了!
她家主公还是汉室宗亲,还迎了天子!
这是一个论战绩百战百胜,论品行高洁宽和,站队又特别对劲,前途简直闪瞎狗眼的名将。
有什么理由不来烧一下这口热灶?
她虽然有些执拗脾气,从琅琊开始就收拾了各路豪强,但这不是事儿啊!
论收拾豪强,曹操比她更雷厉风行,手段更狠,一个不慎全家都么得了,兖州人不是也乖乖受着吗?换了陆廉最多不过给犯事的豪强抄家,全家老小守着百亩薄田自己吃自己的,这比起来谁会觉得陆廉更可怕啊?
当然,当然,北边还有一个老大哥袁绍,他是有名的礼贤下士,待人宽和,而且还是个四世三公的出身,不比陆廉一个杀猪匠。
……但首先他得赢;
……其次他还得压制住河北那些士族,不让他们肆无忌惮地过来分割黄河以南的土地金帛子女;
……最后,有传闻说他身体不太好,子嗣互相争执得厉害,但刘备可是个活蹦乱跳的老革,从来没听说身体有啥毛病,所以袁本初还得确保他和刘备这几年的战争里,他一定能坚持下去,不能让儿子上。
综上所述,大家虽然不会得罪袁本初,但也没忘记来刷一下“悬鱼将军”陆辞玉的好感度。
不过在来之前,大家还是讨论了一下,同这位女将军打交道,有什么需要注意的问题。
“我听说过一件事。”有人这样小声说了。
“贤弟但讲无妨。”
“陆廉曾在吕布府上……待过些时日。”
钟演很明显理会错了,“虽为杂役,但并未出仕,于大节无亏?”
那个人的脸就皱成了一朵菊花。
“仲常可知吕布是个什么样的人么?”
“……轻狡反复,唯利是视?”钟演皱眉想了一会儿,“陆廉并非这样的人。”
“我并非臧否她的品行,”那人小心地说道,“我只是听说,她言辞举止颇有吕布之风……都十分……十分……”
所有人都恍然大悟了。
“她毕竟是个年轻女子,”钟演最后这么评价了一句,“也未必就似吕布那般讲话做事不走脑子。”
现在那双手正紧紧握着他的手。
皮肤贴着皮肤。
他能感受到那双看起来十分纤瘦的手上蕴藏了巨大的力量。
那毕竟是一双能持惊雷之剑,行于天地之间,彗星袭月,白虹贯日一般的手!
……但它仍然还是一个未婚的年轻女郎的手,就这么一点也没顾忌地抓在他手上。
钟演很尴尬地看着陆廉。
对方一点也没察觉,还是眼泪汪汪。
感受着自己身后许多人,以及陆廉身后许多人的目光的这位钟氏名士第一次明白什么叫“芒刺在背”。
“区区……区区万石粟米,不值将军这般屈驾折节……”钟演结结巴巴地说道,“还是,还是在下给将军行个大礼吧……”
第447章
尽管陆悬鱼有充分的信心打赢这场战争,但战场毕竟是战场,她还是得将非战斗人员往后撤一撤。
百姓们是撤了,士人们还有点犹豫。
当她告诉他们把粮食放下,人可以撤出三十里时,这些体面人似乎松了一口气。
……甚至连送上来的野菜饼子都可以优雅地啃一口了。
但他们也没有立刻表示赞同。
啃完了那口野菜饼子后,有人皱起眉头,有人勉强露出微笑,总之频率很是参差不齐地看向了钟演。
他们的目光似乎欲言又止,欲语还休,就有点让她不太理解。
“仲常公,诸位都在看你,”她说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未尽之言?”
也在一脸面瘫地啃着那块野菜饼子的钟演被噎了一下。
下首处的司马懿就非常敏锐,伸长脖子过来给她打眼色。
于是陆悬鱼赶紧给他倒了一杯酒,让他得以将喉咙里的饼子咽下去,发出闷声闷气的声音。
“将军率直。”
她展开了一个笑颜,“大家都这么夸我,我是不敢当的。”
……钟演又赶紧喝了一口酒。
这群士人挤眉弄眼的原因其实挺简单的。
虽然出身世家,祖上都是当官的,看不起商贾,但都有数算的本事,而且某些特殊时候也会把商贾的技能拿过来用一用。
现在中原到处打得稀烂,粮食就很宝贵,他们凑了这么多粮食过来,显然不是因为她天真率直温柔可爱,而是因为她声名在外,战功赫赫。
那大家就有点不放心,既不放心她到底是怎么打的仗,也不放心她在打完这仗之后领不领他们的情,领多少——没错,正常人肯定是意会的,一切尽在不言中,可是看看这个憨憨!她哪里像个正常人了!
要是军中有颍川人也就罢了,比如说他们也联系过刘使君那边,好歹是有个徐庶徐元直可以说得上话啊!虽说徐庶年轻时在颍川的名声不太好,各家都拿他当熊孩子看,好歹人家现在也出息了!老乡们也能借他的光了!但是看看这个陆廉!她这军中哪有一个颍川人!武将不是青州的就是并州的,文士也只有幽州的和徐州的——明明陈家也去徐州这么久,据说那个陈长文很有才气,又是个年轻郎君,居然到现在也不曾得了这个女将军的青眼!
……她这里竟然还有一个自称汉室后裔的匈奴人!
……他们还得去寻那个河内司马家的小郎君来代为引荐!
所以这群做起吕不韦的老本行,准备先投资一位将军,再顺杆投资一位未来大汉皇帝的颍川士人们就有点惴惴不安,总觉得这位将军不按套路出牌,很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兵去打曹操的青州军。
既然她看钟仲常很投缘,那还是留他下来吧。刀枪无眼啥的大家是不考虑了,什么男女之事大家也不在乎了。钟演已近四旬的人,要说他得了陆廉的青睐,这几率略小,但万一陆廉就是开窍了,想寻一门颍川的亲事,那大家也有一堆好郎君……
总之,刷刷将军的好感度,不显眼,不会激怒袁绍,还能看看她这一路的仗到底怎么打的——后世某群不争气的群体有句俗语,“哪有小孩夜夜哭,哪有打牌天天输”,他们也好奇陆廉怎么就打了十年的仗,一次也不败呢?
她认真听完钟演委婉又直白的话语后,终于恍然大悟。
“仲常公想留在军中。”
钟演看着她那轻松的神情,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安,直觉地转过头去看这营中唯一一个既了解陆廉,又跟自己算是相识的文士。
司马懿连筷子也没动,就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看他转头看向自己,粲然一笑。
于是这位颍川文士就更不安了。
这场战争开始得很早,但这位文士醒得更早。
天还是完全黑的,民夫营已经先有了动静。有人拎着水桶,拖着草鞋在地上走,有人扛着干柴,每走一步身后的木柴在轻微地摇晃。
他们走过一个接一个的灶坑,有小吏指挥他们,锅里倒多少水,锅下塞多少柴。
远处的天空终于露出一抹暗红与金红分庭抗礼的光,将漆黑的天幕照亮时,巡夜的士兵交接过岗哨,敲响了焦斗。
士兵们早上吃的仍然是麦饼,但那锅热水里会加不少食材,有菜有肉。也有士兵打了一碗,送到钟演的帐中来,他喝了一口,感觉味道有点咸。
“每逢出战之时,总得吃咸些,”士兵这样同这位士人科普了一句,“吃些咸的才有力气。”
钟演道过谢后,又喝了一口。
这一口被他发现汤里面还有一点小东西。
那条小青虫应该是挣扎过,努力过的,它很有骨气,虽然无法避免被烹煮的命运,但也还是毫不妥协地将自己脆弱的身躯展露在这位尊贵的食客面前,让他一瞬间胃口全无。
这是一种智慧。
……毕竟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光线不好,跟士兵一起吃大锅饭是有这个坏处的。
……但在这碗汤被士兵又欢欣喜悦地端出去喝光后,钟演又有点怀疑这不是青虫的智慧,而是士兵的智慧。
……青州人还是挺狡猾的,钟演这样一想,就对那支即将到来的青州军更加忧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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