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田丰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公则先生,有话直说就是!”
后者看起来很犹豫,半晌才开口,“曹孟德也曾围过下邳……”
“此言谬矣!”田丰立刻打断了他,“莫说曹操兵甲皆不及主公,他攻下邳,徐州士庶皆齐心抗敌!这样的人望也配与主公相提并论吗?!”
袁绍心情一下就变得特别好,几乎是含笑地将目光转向田丰。
今天表现失常了,郭图心里这么暗暗地骂一句。
但他可不是个笨嘴拙舌的人,尽管他偶尔会故意给别人留下这种印象。
“我只是怕……”
“怕个什么?”
“兖州民心未附,刘备陆廉若无人牵制,得了这一州的粮草……”郭图低眉顺眼,忽然像是很懊悔的样子,“唉,唉,是我不及别驾高明,陆廉既未尝一败,咱们避她一头,轻取下邳,自然是好的。”
“郭公则!”田丰恼了,“你暗指些什么,是当我听不出来吗!”
“在下只是忧心主公罢了……若往下邳去,首取小沛遇阻,当如何?此去七百余里,粮草若有不济,当如何?青州若有援军前来,别驾又当如何?”
主公脸上的笑容又僵了。
他盯着下面的两个人,似乎在思量,似乎在发呆,似乎也在懊恼,懊恼于为什么自己任意挑出两个谋士,都能在任何问题上出现两种意见。
“公则先生,若你统兵,该往何处?”
郭图的眼睛转了一下。
“主公兵马如此雄壮,何必拘于一城?”他很乖巧地说道,“令一偏军南下攻打下邳,刘备必来驰援,咱们于路上侯他便是!”
两边又争执了一会儿,最后袁绍拍了板,做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决定:
让袁谭领两万兵马去攻下邳,他自领主力屯兵睢阳,与刘备决战。
田丰还是有些不满的。
在他看来,攻破一座刘备不在的城池并没有那么难,只要攻破下邳,不仅能得到天子,还能进一步放干刘备的血——这样已经很不容易。
而陆廉的血是不那么好放的,她是黔首出身的卑贱之人,这种出身令世家瞧不起她,却也令贩夫走卒轻而易举愿意为她效死——于是她可以在任何地方作战,青徐也好,兖豫也罢,总有人鬼鬼祟祟地跑去给她帮忙。
哪怕她在沼泽地里与鞠义战斗,也有赤膊赤脚的东西像鬼一样藏在泥塘里,等冀州军经过时,就伸出两只手,将他们拽下去!
……这简直像黄巾贼了!
……不,比黄巾贼还要可怕!因为黄巾贼也有势大之后劫掠乡里的事,但陆廉就是能带着她的军队忍饥挨饿,也不曾去劫掠平民!
与陆廉对阵不仅需要精兵强将,还必须将方圆数百里的百姓都掠进民夫营才行。
哪怕只要跑了一个,跑了一个稚童!或是牙齿都掉光的老妪!谁知道他们会对陆廉说些什么!
因而除了许攸的结硬寨打呆仗之外,田丰其实想不到更好的打败陆廉的方法。但他认为应当两者兼用,一方面打败她的主公,一方面继续向前推进战线,继续修寨。
直到将她冻死在这个冬天。
鄄城外面的军营一座连着一座,其中也有些村庄,照旧被栅栏围上,插了旗帜,慢慢飘起烟火。
那些房屋被简单地修缮了一下,比如说房顶被修补过,窗洞处加了帘子,门板甚至也抹平了漏洞,将它的保暖程度大大提升了。
住在里面的一般是队率或司马这一类军官,但也可能是功曹之类的文吏,其中有些出身世家,家里有贤惠的妇人带上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比如一盏造型古雅美丽的铜灯,比如一套可以用来煮茶喝茶的铜壶和漆具,比如各种驱虫防疫的香料,比如一只小小的香炉。
当他将席子铺好,加了油盐和姜片的热茶也倒进杯中之后,只要浅浅地喝一口,让自己的口鼻和精神都被这股氤氲热气所包裹住,就再也不用担心冬天的到来了。
有人扛着干草,从屋外走过,闻到了这股茶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有人拎起了皮鞭。
于是扛着干草的人赶紧加快脚步,不发一言。
——那是他的家呢。
那房子虽然低矮残破,可也能遮风避雨,他家祖孙几代都住在里面,妇人在里面生儿育女,婴儿在里面呱呱坠地,老人也在里面咽下最后一口气。
就连他家兴盛时养过的那头牛,到了冬天舍不得放在外面,也牵进屋睡觉呢!
因此他特别熟悉那间破屋的每一个细节,包括房顶霉坏的干草,墙壁上的裂缝,簌簌掉渣的窗洞,牲口肮脏的臭味,以及漏风的大门。
现在它变了,变得干净舒适了很多,里面甚至还会传出那种他想也想不到的气味。
啊呀,要是冬天住在那样的屋子里,绝对是不用担心冻死的!
这个民夫仿佛不知疲倦地忙碌在村庄里,直到天色完全暗下去时,才终于回到他现在的居所处。
那仿佛是一个大坑,里面填满了许多的人,他们其中有些人是有窝棚的,有些人连窝棚也没有,就睡在露天的草席上,还有些人连最后一卷草席也没有,干完活后,只有寻一个角落,将自己蜷缩起来,像一条老狗一样躺在地上。
民夫很艰难地找到了自己的草席,他的父母是已经不在了,孩子也死了三个,眼见着这一个最小的也养不活,可妇人还在紧紧地抱着他,像是抱着什么可怜的希望。
妇人那一双呆滞的眼睛望向他时,他坐下来,深深地叹气了。
“早知如此,”他说,“我该听你的话,弃了这里,去投小陆将军的。”
“是呀,是呀,”他的兄弟又跟着唉声叹气了,“若是跟着她,咱们至少不必担心冻死的。”
他们就这样小声嘀咕,直到旁边有冀州人转过头看向他们,他们才警觉地闭上了嘴。
那些冀州民夫,那些南下来劫掠他们的恶贼,在夜色中手脚并用地爬过来了。
“你们说的那个小陆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冀州人小声问道,“像咱们这样的草芥,她也能收下吗?”
第487章
同样都是草芥,许城的这些黔首的确与鄄城那些略有不同。
他们也一样的衣衫褴褛,一样的瘦骨嶙峋,但他们不必被驱赶着给军队做活,当然也没有那一点赖以生存的免费食物吃。
无论是城中还是城外的流民,他们都必须在天还没亮时就起身,先踅摸一番,确认柴刀还在身下,而后是绳索。先将绳索系在腰间,再将柴刀别上,最后穿上鞋子,同妇人悄悄地吩咐几句,后者会摸索出小半块饼子,塞进他怀里。
这个窝棚是这样的,其他窝棚也差不多,除了病到起不来的人之外,没有什么懒汉。他们会结伴走到城门口。
此时寅时将过,守城的士兵也正在换岗,有人打着哈欠,嘟嘟囔囔地与同伴发些什么牢骚。城中居民里也有人比流民起得更早,已经生火烧水,现下正可挑着陶罐和箩筐来到城门口,请造士们喝一碗热汤,再来一块饼子。汤是只要一文钱的,可饼子就分了好几种,有粗面饼子,也有细面饼子,还有肉酱,可以满满地夹在里面,一咬就是一嘴油。这些宝贝用油布盖了,装在箩筐里,在昏沉的幽蓝色清晨里,散发着诱人的白气,吸引换岗的士兵前来。
今天早上,这些摊贩格外的忙。
除了换岗的士兵之外,还有不少骑马的贵人也赶在开城门的时候出了城。
其中有一个模样很平凡,但气质十分亲和的文士从马上跳下来,买了一堆肉饼分给身边的护卫,其中精挑细选出一个肉特别多的,递给一个穿了铁甲的大汉。
大汉接过肉饼的表情有些微妙,但文士笑嘻嘻地在旁边还说着什么。
“可是吃不惯肉饼?我那里还有一包枣子,是辞玉带上的……”
……那个大汉一边叹气,一边翻身上马,在十几个骑兵的护卫中啃着饼子走了。
骑马的贵人走了,摊贩忙着数钱。流民也从这几个摊贩旁经过,但摊贩是瞧也不瞧他们一眼的,任凭他们两只眼睛落在箩筐里,也没有个回应。
于是这几个穷人只能不自觉地咽下一口唾沫,再将腰间的绳索系得更紧。
他们必须期盼着天气再冷些,他们每天打来的柴也能卖得更贵些,先置办好家当,将窝棚收拾得保暖些,布匹粮食也备下,都齐备后,说不定就有余钱买一个肉饼吃了。
或者有人将他们收进营中,当个包吃包住的民夫,好免了他们日日辛苦的劳作,那也是好的啊。
——听说往北去的人都进了袁绍的军营哪!
——袁绍自然是家大业大的,他麾下的民夫是不是也那样不愁吃穿呢?他们只有粗麦饼子吃,可那些冀州民夫每天一定是细面胡饼加肉酱敞开了吃吧!
——不仅要夹肉酱!那个胡饼上还得细细地洒满胡麻!
他们就是这样在城门开启的吱呀声中,带着对芝麻肉饼的希望鱼贯而出的。
而在他们想要南下穿过一片荒野,去往林中砍柴时,远处的晨雾中渐渐出现了一支军队。
……说是一支其实不太准确。
那其实是三支兵马混合而成,士兵的服饰有三种,举的旗帜有三种,走在路上时颇显得有些杂乱无章。
这边的流民睁大眼去看,忽然就有人惊叫起来!
“黄巾又来了!”
“不是黄巾!是贼!”另一个人立刻反驳道,“那是黑山贼!”
“那也是贼啊!”有人含着眼泪嚷嚷起来,“我真傻!真的!我干嘛听妇人的话,把钱都拿去换了纺车啊!”
有人忽然踹了他一脚。
“慌什么!刘使君和诸位将军都在城里呢!”那个老成持重的大声说道,“别说是贼人,就是袁绍来了,也敌不过小陆将军的!”
说话间那支军队里出来了两名游骑兵,颐指气使地冲到他们面前,“你们!可知许城离此多远?!”
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在荒原上跪成一片,谁也没敢抬头。
那的确不是贼寇,相反的,那群人的来头大着咧!
那些士兵穿着虽然也只是普通模样,可那些贵人,那些坐着轺车的贵人,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那一看就不是山贼的模样!
他们就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马车!
当这些流民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看那辆马车时,仿佛车内的贵人也感受到了他们的目光。
那位贵人仁慈地丢出了一个饼子。
它稍微打了个滚,最终落进荒草里,塞得满满的肉馅洒出来一些,很难寻到。
但它依旧是个令人感到丰足的,热气腾腾的肉饼。
因此离它最近的流民立刻用力将它抢在手里,并且满心满眼都被这珍贵的恩赐感动住了。
他要将它带回去,与自己的妻女分享,她们已经很久没尝过荤腥了!
刘勋坐在辎车里,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冻僵了。
他原本不想寅时出发的,天还没亮啊!天上还满是星星啊!他窝在温暖的床榻里,有人一掀帐帘,寒风立刻跟着进来,那一下就让他不堪忍受了!他究竟是怎么爬出营帐的!
不错!都是因为友军将要启程,他才不得不跟上来,可是蔡瑁和张绣那两个憨货究竟为什么起得这么早!
刘勋昏昏沉沉地坐在车里,脚下放了一个小暖炉,身上裹了一件裘衣,手里还握着一只塞满了肉酱,热气腾腾的烤饼。
谁大清早起来要吃这种油腻腻干巴巴的东西!他要吃汤饼!而且不能是用鱼干调的汤!他是庐江太守,他自来是要吃鲜鱼的!
他!他也是汉室宗亲!现在却被刘表和张绣裹挟着,巴巴北上援助刘备不说,还要天不亮就在寒风中启程赶路!
愤怒令他短暂地驱散了寒冷,但他也知道,进了刘备控制的地界,没有任何人可以任由他随意发泄愤怒。
他最终掀开了一点车帘,满怀恶意地举起手中的肉饼,向着跪在路边的那几个黔首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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