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妇人穿得很少,光着脚在火堆旁绕一绕,扭一扭,两条藕节一样雪白的胳膊在火光里挥来挥去,她应该没学过跳舞,跳得很僵硬,并不算动人。但她腰肢纤细,因此只要动作幅度稍微大一点,就能赢得那些人的喝彩。
在一轮喝彩之后,有人瞥见了他们的统帅站在帐篷门口,立刻爬了起来,声音响亮地喊了一声将军。
妇人小心地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那几名武将都是他身边的老部下,倒是很从容。
他们甚至还笑嘻嘻地要她抬起头,请他看一看颜色怎么样?
若是觉得还不错,今晚送去他帐中怎么样?
张绣环视了帐篷一圈,“谁将妇人带进营中的?”
气氛忽然凝滞住了。
有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先生何以这般郑重?我素来是约束着士兵的呀!”
车轮滚滚,贾诩似乎很轻蔑地笑了一下。
“将军,我也是西凉军中出来的,难道我不知道将军所言,是何等的‘约束’吗?”
这里是刘备的地盘,他是提前同士兵们说过的,不要杀人,不要放火,不要劫掠财物,也不要劫掠男女。
约束西凉兵其实很不容易,他们像曹操的青州兵一样没有父母妻儿,也没有一个家乡可以回去,但他们的战斗经验可是比青州兵强多了。他们驻守边疆那么多年,什么样狡猾的敌人他们没经过见过,什么样的苦他们没吃过?
他们依旧是能征善战的,但大汉再也不会供养他们,董公也不会供养他们,可他们又不能解甲归田,因为陇右那么多平民百姓相食殆尽后,竟然又生出了新的诸侯,依旧在那片土地上征战个不停。
于是他们渐渐不再回忆自己还是大汉士兵时的模样,他们也不再为自己曾经的功绩感到骄傲。
他们转而举起屠刀,像野兽般浑浑噩噩,蝗虫一样屠戮着他们经过的每个地方,屠戮那些他们曾经保护过的男女老幼。
他们见多了死亡,又失去了荣誉感,却还硬撑着不肯就死!
就算他们已经成了野兽,他们也依旧是大汉曾经的西凉军!
董公有那么多路西凉军,渐渐在相互攻伐中都散了,或者成了流寇,或者死尽了,只有寥寥几支还留下来——其中便有张绣这一支。
结果贾诩看着他,像是在说天书一样地劝诫他:要他想一想自己当县吏时是什么样,要他想一想那时候的西凉军是什么样。
……这太荒唐了。
“难道不是先生劝说李傕郭——”
贾诩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明明只是个文士,那一眼却看得张绣遍体生寒。
“将军,那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的权宜之计,”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今劝将军,也是为了将军日后的安危。”
这个西凉大汉坐立不安,忽然又很是愤怒地嚷了起来:“难道刘备会对我的将士如何?”
“刘备性情宽厚,他若要如何,总还会先劝将军一句,”贾诩说道,“陆廉可不会。”
“将军,将军,我们也没对她如何……我们,我们付了她银钱的!”
这嘈杂的声音忽然将张绣从恍惚中惊醒,他又看了一眼那个趴在地上的妇人。
“取件袍子给她,将她送出营去,令军法官前来,随我巡营。”张绣心里默默地想着贾诩的话,“自今日起,若我再见尔等掳掠妇人,行不法之事,小心尔等项上人头!”
那张脸确实很秀丽,满是眼泪地抬起头望向他,眼里的感激让张绣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莫谢我,若论平常,我是懒得管营中之事的,他心想,非要谢的话,就谢那个排队接待远来客将时,还能抽空丢一只鞋子的陆廉吧!
陆廉盘腿坐在席子上,搓了搓脚。
炭盆烧得很热,她伸手去烤烤火,烤得很舒服,又很想将两只脚搭在上面。
但对面坐着司马懿,两只手束在袖子里,端坐着,腰板很挺,而且还不吭声地看着她。
她想想只得作罢了。
“这么晚了,仲达还不去休息,是有什么急事吗?”
“在下觉得,陈从事可能劝不动将军,所以在下也想试一试。”
“……哦。”
“将军而今不比以往,行事当慎重些才是。”
她撇撇嘴。
陈群说过的话,司马懿又说了一遍。
不过司马懿明显是比陈群更有语出惊人的本事的。
“将军与主公君臣恩义如何?”
她挠挠头,“挺好的。”
“若是将军尝到了一个极甜的桃子,不忍吃完,故而进献主公,他也愿接受么?”
“我都是直接吃完的,”她不满道,“不会不忍。”
司马懿也鼓着两只眼睛瞪她。
“我是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将军不怕鸟尽弓藏之事么?”
她听了这话,仔细想想,就摇了摇头。
“我从来不考虑这种问题。”
“……为何?”
“我不是走狗,不是良弓,不是骁骑将军,也不是什么纪亭侯,”她说道,“我也不求什么官爵名利,所以主公不会听信那些谗言的。”
隔着火光,司马懿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将军是要做圣贤吗?”
她出神地想了一会儿。
“我没见过什么圣贤,”她说,“我只是志不在此。”
她站起身,推开房门,一股冷风忽然吹了进来。
有群星落在她的眼帘里,曲折蜿蜒,亮起流水一般的光辉。
猎户座升起来了,腰间那三颗星如同一串银耳坠,一闪一闪,幽静而可爱。
她伸出手去,像是要触碰到它时,司马懿就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将至岁除,天气确实是一天比一天冷的。
“蔡瑁张绣既然去试了试高干的骑兵,咱们也该干点正事了。”
悄悄擦鼻子的司马懿没理解她为什么突然这样说,愣愣地看着她退回室内,又关上了门。
“正事?”司马懿问。
“打仗啊!”她说,“张绣的士兵是拿头去拦高干那三百马铠骑兵的,咱们到时候也拿头去拦吗!”
司马懿一个激灵!他圆睁着眼睛,注视她很久!
两个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他的腰又坍下去了。
“在下才疏学浅,”他小声道,“马战之事,无法襄助将军。”
“没事,”她安慰道,“步战你也不怎么能帮得上忙。”
司马懿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又抬头了。
他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不过在下总还有些办法,能助将军一臂之力的。”
第501章
她上下左右地看司马懿。
跟她这种在家吊儿郎当,出门也吊儿郎当的人不同,司马懿在自己家里经常躺平,但只要出现在她面前,都还是一个很标准的青年士人形象,比如说小冠扎得一丝不苟,比如说衣襟也是整理得一丝不苟,比如说那个领口都很洁白,也不知道他爷爷他爹给他陪了多少补贴和行李,看着整个跟嫁妆似的。
……这个比喻有点不太对劲,她一这么想,就“噗嗤”乐了出来。
司马懿似乎会错了意,看她的眼神很是不满,“将军小觑在下!”
“没有,没有,”她安慰他,“你以后肯定也有大出息的!”
大出息并没有被安慰到,而是危襟正坐,将话题重新拽了回来,咳。
小二和小五换上了一壶热茶,在冬夜里氤氲着飘飘渺渺的白气。
在这股雾一般的热气后面,司马懿开口了:
“袁绍南下,将与我军决战,将军能胜袁绍否?”
“……有点难,”她说,“但咱们努努力击退袁绍,还是有很大把握的。”
“能一鼓作气,击破袁绍,收复河北否?”
她想了一会儿,老老实实摇头,“不行。”
“为何?”
这个原因有点复杂,一言以蔽之就是河北太大了。
袁绍发动了这样庞大的一支军队,这不可怕,当初青州黄巾起事,那也是十万二十万的泱泱之众。但黄巾起事后,并没有自己稳定的大后方,他们的后方充斥着各种豪强和世家,那些士族同时也掌握着地方官的位置,在朝廷下令各地自己招募兵士抗击黄巾之后,这些地方官迅速变成了诸侯。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这样豪情万丈的一场抗争,最终只成全了这些早有异心的士族。
而袁绍的发兵是完全两码事,他有极其稳定的后方,那些士族的忠诚度极高,他们也许有相互倾轧的习惯,也许还会因为支持哪一个继承人而打得头破血流,但他们始终支持袁绍的统治,一如袁绍宽仁地将权力下放给他们一样。
河北领土上的黔首活得怎么样这件事,陆悬鱼是有所怀疑的,以冀州军牛马一般对待民夫的态度看来,最底层的人民大概是享受不到这位主君的阳光雨露的——但他们也很难反叛。
他们是被里吏带走,来到黄河南岸服役的,他们有妻儿老小在河北,虽然生活得困苦,但不受战乱。
这种纡尊降贵的恩惠在当地士人嘴里,很可能也就传成了天一样的恩典——你甚至不能说那些士人是错的!因为就陆悬鱼这十几年来亲眼所见百姓颠沛流离,死者相藉的景象来说,那实在远超过当初她在雒阳城外的低矮茅草房里所见到的,怯懦着想要“献身”给她,只为求她多给两个收猪钱的穷苦人。
“战争”的确是令人恐惧的东西。
因为对战争的恐惧,使得河北百姓忍受着世家豪强压迫的前提下,也要继续服从他们的主君,这是完全正常且合理的推断。
最底层的百姓、中间的官吏和士人、直接参与战斗的士兵,以及最上层的武将和文官,他们的立场在这场战争面前统一了,于是,整个河北变成了一架战争机器。
她可以想方设法出奇兵,胜袁绍一场,再一场,直至将他赶回冀州,但要说宜将剩勇追穷寇,长驱直入扫平四州……她的确是觉得,这不太容易。
兖州以南有各路世家来向刘备示好,但黄河以北就只有荀谌隐晦地示好了一下。
……用塞过来一群荀彧的小娃子的方法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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