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刘备向着仆役手中端着的铜镜里看了自己一眼,却不曾看到他想象中那个雄姿英发的豪杰。
他看到了一个烦恼的中年人。
“那些石头堆在那里,不过是守城之用。”司马懿解释道。
“我知道,”张辽说道,“而今战乱未消,守军不可有一日松懈,这是兵家正理。”
“主公怕了。”陆悬鱼突然开口。
张辽在马上的身形忽然滞了一下,而后他恍然大悟了。
他所担心的,是袁绍的阵线太长,如果突然攻向许城,这里就需要守一守。
刘备所担心的,是袁谭的诱兵如果真的切断了青徐与兖豫之间门的联系,他怕守不住睢阳,必须要退回许城。
“主公最怕的也不是这些,”她说道,“他手里的兵力也足有五万了,虽不能倍于袁绍,但亦有一战之力。”
“那刘使君究竟担心何事?”
“担心领兵时不能如臂使指罢了,”她转过头,“不是什么大事。”
城外的兵马越来越多,前军已经走出数里,中军才堪堪出发。
刘备也正是此时准备上马离城的。
他将自己那些心思掩盖得很好,于是没有人看得出这位统帅的心事。
……韩信究竟是怎么用兵的呢?
……袁本初又是怎么用兵的呢?
兵马过了一万,那密密麻麻的身影已经看得刘备担忧,现下加上民夫与工匠,还有尾随在兵马后面的流民,队伍就成了长河。
而他从来不曾指挥过这样庞大的军队,他的命令要如何下达,自中军下达的命令,又要多久才能到前军处?
睢阳四周多河,这支兵马到时候要如何渡河?阵容会不会乱?士兵会不会跑散?粮草补给能不能跟得上?城外有没有适合扎营的地方?
刘备脑子里被这些琐碎的,并不英雄豪杰的忧虑所占满了,他甚至在心底有了一丝对袁本初的同情。但他不知道袁本初是极信得过手下谋士们的,他将这些琐碎的事情都交给了他们,然后也只付出了谋士们派系林立,互相倾轧,他却始终没办法下手去整治的代价。
在旁人看来,这位统帅的表情沉静威重,有一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仪,任谁也没办法从他脸上猜到心里正在想什么。
他们也感觉不到这一仗在刘备身上施加的压力。
他们只看到刘备骑在马上,一身战甲在阳光下散发着光晕,如天神下凡。
“大汉有了刘使君,”他们这样窃窃私语,“兴有望了啊!”
“当统帅的总会有压力,”她同张辽和司马懿这样解释一下,“这没什么丢人的。”
司马懿撇了撇嘴,却没吭声。
“如果你的身家性命,还有成千上万人的生死皆决于你一人之手,”陆悬鱼说道,“你也会忧虑不安的。”
“在下觉得,在下才疏学浅,或许将来也没有什么领兵打仗的本事,”司马懿声音平平地说道,“但行事自若以处,在下还是做得到的。”
……这人心理素质这么好的吗?她歪头看他一眼,决定有机会试试。
但他转过脸来,又问了她一个问题:
“将军也是如此吗?”
她在每次打仗之前,也会忧虑不安吗?
营里正在忙,忙好几件事。
将军写信回来,说要建一个破阵营,要挑沉着冷静身材壮硕力气大的老兵进营,要给这一营配全新的武器,等将军回来时,还要亲自带这个营训练!
这是什么待遇!这是想都不敢想的待遇啊!
跟将军混个脸熟,就意味着跟中军营的亲兵们也混个脸熟了,那接下来只要将军身边的亲卫有了空缺,是不是就有机会得到内推了!
破阵营的待遇就更不用说了,别的营吃饭,这个营是要吃肉的!虽然没有那么多鲜肉供给,但穷人家苦出身的兵卒哪里会嫌弃肉干熬的汤!况且他们连饭都吃的比别人好些,将来上战场难道还怕没有功劳和犒赏吗?!
于是自从消息传出来,兵营立刻就炸了,无数人白天忙活,夜里也忙活,跟个耗子似的一个帐篷钻一个帐篷,队率的路子走不通就走功曹的,功曹的走不通就厚着脸皮去求求部司马。
他们想得那样简单,以至于太史慈不得不出来提醒他们。
“此营与先登无异,待敌军马铠兵至时,旁人或可退,破阵营却是一步也不能退的!”
这一点也没吓住士兵们,他们嚷得更大声了。
“不就是骑兵吗?谁没见过呀!”
“长·矛一上,还用剁什么马腿!”
“咱们都是经过见过的,将军!你就放心吧!”
“太史将军,选我!选我!我不怕死的!”
这样嘈杂的声音每天喧哗在军营里,气氛衬得更加燥热,于是另一件本来不需要士兵们去忙的事也就跟着忙起来了。
快过年了。
才十一月下旬,各种过年吃用的东西已经跟着寒衣送过来了。
士兵们排队去取,兴高采烈地拆包裹,然后边看边哭,边吃边哭,边睡边哭。
哭过之后他们立刻也开始忙着往家寄东西了,官渡这里没有村镇,但大军驻扎的地方一定有平民跟着,因此他们还是能买到点当地杂七杂八的东西。
这里有什么特产吗?没有吗?有染色染得很漂亮的布吗?有手艺精巧的铜簪吗?有新奇的花布纹样吗?有糖人吗?有果子干吗?有大蒜?大蒜来点也行啊!
花点钱不要紧,他们冲锋陷阵赚来的赏赐就是为了花的!这个岁除他们是一定回不去家了,那要是这些土特产能带回家当年货也不错啊!
再说他们不怕破费!只要能选入小陆将军新建的那一营,银钱布帛粮米什么都有了!现在把身上的东西都送回去,将来再背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回家!
当陆悬鱼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座列阵迎接她的军营时,司马懿从她的脸上得到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军将士士气那样高昂,她微笑着,注视着他们,直到太史慈走近,她跳下马时,她的笑容看起来都那样平静愉悦。
在听到太史慈选拔兵卒时,士兵们踊跃的表现时,她甚至很高兴地伸手去拍一拍那些被选中面对袁绍马铠兵的人。
但她怎么会发自肺腑地感到高兴呢?
她一样也会忧虑,也会焦灼,也会感到她身后背负着无数人的性命。
似乎很早以前便是如此,而今她终于也学会了隐瞒。
第509章
“咱们要打淳于琼。”太史慈重复了一遍。
“对。”
太史慈沉默地摸摸下巴。
淳于琼的兵力在缓缓向东移动,走的不快,这么久了,也就是从乌巢快要走到白马。
太史慈的兵力也在缓缓向东移动,走的也不快,毕竟东面有一座接一座的营寨,因此他在路上还打掉了两座营寨,缴获了一点战利品。
但再往前就不是零星的营寨,而是密密麻麻的营寨,所以他只走到酸枣附近就停下了。
这一直是个困扰陆悬鱼的大问题。
“咱们要打淳于琼的话,”太史慈指着铺开的地图,“这些营寨是必须先拔掉的。”
那些营寨星罗密布,挡在她的兵马东侧,彼此相距有五里,十里,二十里的。即使是二十里远的,要赶过来也不过半天时间。
“这其中又安置了许多烽火台,”太史慈继续说,“彼此通风报信,很是棘手。”
他之前敲掉了两座营寨,最是知道这些乌龟般的东西有多麻烦。
五千人躲在营寨的防御工事后面,想抵挡一两万人的兵马还是不难的,因此太史慈先佯攻,后撤退他,待对方轻敌追出营寨,才用了较少代价将营寨拿下。
但同样的技巧他用了两次就不灵了,现在酸枣左右的营寨都换上了一张“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的佛系脸,硬攻的话不免伤亡惨重,于是太史慈也没办法了。
“这些营寨子义都探查过了?”陆悬鱼问道,“他们大概是什么样的?”
“……辞玉所指,”太史慈有点迷惑,“是兵力多寡,马步兵各多少,主将为谁?”
“不是,不是,我是问一些更琐碎的事,”她摆摆手,“比如说他们每天的作息,他们出来吃什么喝什么,买点什么?”
……将军是要跑去对方营寨前做生意吗?有人这样互相抛眼神。
但他们迷惑之后,又很敬畏地继续听下去了。
将军有时候是冒点傻气,这个军中上下都知道,但她可从来没在打仗的问题上冒过傻气。
所以太史慈也仔细想了一会儿。
他轻轻地摇头。
“那些寻常兵卒是出营的,但从不买什么。”
那些冀州世家私军的军营景象与她的青州军很不相同,她的问题多少有点想当然了。
她的军营在走,百姓也会跟着走,矢志不渝地盯着营寨的大门,每每有兵卒出来,恨不得一拥而上,推销自己家那点可怜的手工品,好赚几升粟米回去,给全家老小在冬夜里熬一顿米汤喝。
这样其实不太好,陆悬鱼和太史慈还要额外操心军纪,每天花时间在外面捉人,严防死守士兵偷偷在当地百姓这里安一个新家。
而那些冀州私军的主君们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们的军营外没有商贾,更没有流民,整齐肃然,体面极了。
兖州的百姓已经渐渐撤走了,也许去青徐,也许去冀州,也许南下豫州,也有少许人在黄河南岸停留,被冀州军带走充作劳役,塞进了那些营寨里。
远远望去,那些营寨的烟火气总是很足的,有进进出出的士兵,或是晒太阳,或是寻人缝补,或是出来打猎。在没有仗打的时候,他们的日子很安逸,又很愉快,几近休假。
如果在营寨外偷看得久了,会看到士兵们扛着什么猛兽,得意洋洋地高声喊出杀死这头猛兽的那位勇士的名字。
士兵们半身污血,可是脸上的兴奋止也止不住,他们就是这样大踏步走进他们的营寨。
当他们走进去时,侧面的民夫营里也有民夫抬着什么东西出来。
早上抬出来的多,但傍晚也会有。
民夫们的表情就木讷得多,他们温顺而沉默,一言不发地将一具具尸体运出营寨,并且按照军官们的吩咐,倾倒进附近的沼泽地里。
没有什么人会为那些尸体落泪,但如果那位斥候在营寨外逗留得太久了,他还会在第二天早上见到士兵们骂骂咧咧地出营。
“这附近十余里内断然是没有村庄的!”有士兵大骂道,“那般猪猡!”
“这样的荒郊野外,叫我们去哪里再掠些民夫回来!”
“大泽深处或许还有些!”又有人提议,“我是听鞠将军的兵说过的!”
他这样的提议被其他人“呸”了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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