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司马懿心塞得不行,偏偏将军又瞥他一眼。
“……将军何事?”
“没事,”她嘟囔了一句,“看你不干活,又偏跟着来,跟个橛子似的。”
司马懿更心塞了。
他看看周围,中军营的士兵们也挺心塞的。
这群人作战勇猛,又被选为亲兵,自然有点傲气,平时连更轻省的活都不乐意干,现在大冷天不仅要行军,行军过后还要跑出来砍柴,做这些粗活,就很离谱。
但将军在前,他们不敢说,只能跟着一起干。
“将军砍这许多柴有什么用?”
“寒冬腊月的,木柴没用吗?”
“有民夫樵采,不须将军亲至啊,”他说道,“营中一应事务完备,将军何忧?”
“你这么说,也不算错,”她停了柴刀,忽然叹了一口气,“你回头看看。”
她的身后是士兵,士兵身后又有许多身影。
有些高一点,有些矮一点,有些更矮点,走在这片山坡上跌跌撞撞,还要别人扶一把。
士兵们有力气,砍下的枝条是较粗壮的部分,剩下细枝扔在雪地里,那些人就赶紧去捡。
司马懿明白了。
“将军若是怜悯他们,为什么不要求他们留下,而不是跟随大军继续前进呢?”司马懿问道,“这些木柴总有烧尽之时,他们若是能搭建起木屋,安心守在家中过冬,岂不比吃这样的苦更好?”
“说得好,仲达,”她说道,“那他们为什么不留下呢?”
……司马懿眨眨眼。
“我听过一个故事。”陆悬鱼说。
“将军请讲?”
“说古时候有位皇帝,听说民间闹了饥荒,没有粮食吃,大臣们请他想办法赈灾,他很是不解。”
“……何事不解?”
“皇帝觉得,那般黔首若是吃不到粮米,何不吃肉糜呢?”
……司马懿又眨巴眨巴眼睛。
“此出何典?”他追问道,“是哪一位君主之事?”
“我哪记得,”她转过头去,重新挥起了砍刀,“指不定是谁家傻儿子。”
山下那一片影影绰绰的身影还在捡柴。
冬天是很难熬的,什么都难,吃饭难,行路难,白天雪水打湿了衣服,夜里连火都没有就更难,哪有那么多干柴是平白从天而降的呢?
他们捡得很专注,而且也很有成果,连小孩子都背了一小捆,冻得通红的小脸上满是喜悦的神采。
但那只是偶尔跟得紧,又频频抬头张望的一两个,更多的平民离司马懿很远,他站在山坡上,居高临下,看到的是他们低着头的身影,而不是他们的神情。
他惊奇于自己看不到他们的喜怒哀乐,甚至在此刻之前,都没有想起他们的存在。
就像淳于琼,像那些遍布在兖州的营寨一样。
第511章
陆廉的骑兵是在三天前来到白马的,那时淳于琼派了一支三千人的前军,似乎是想要拦住这支先头部队,试一试对方轻重,当然结果也是毫无疑问的,这三千人逃回去了一部分,被俘虏一部分,还有一部分被剥光了铠甲和衣服后丢在战场上,任由他们的鲜血血流干变冷,并被下一场雪严密地覆盖住。
这场胜利对张辽来说算不得什么,但营中还是为他举办了一场小小的庆功宴,骑兵们享受了一次烤肉。而在军营外,还有更多人分享了这场庆功宴。
那些血迹斑斑的衣服很不好洗,但打扫战场的民夫不在乎,当他们拎着这些衣服回家,要妻子将它们简单清洗一下时,甚至会在看到妻子去开凿的河边拎水时,悄悄升起一堆火。
“咱们现在有柴了,小陆将军那里还有很便宜的柴可以领呢,”面对妻子的勃然大怒时,丈夫这样辩解道,“将水烧热些,莫伤了手。”
“你真是攒下好大家业,还要用热水洗衣服!”妻子骂道,“这上面全是血,热水怎么洗得掉?”
“洗不掉又不打紧,”丈夫嘟嘟囔囔,“你裁了给孩子们做几件衣裳就是。”
妻子又心疼得皱起眉头,“这样好的一件衣服,随便就毁了?”
“不要紧,你不知道,小陆将军是天下无敌的,”丈夫凑过来,得意地说道,“只要她再打几个胜仗,我多剥几件衣服去,别说孩子们,给你也换一件新衣服!”
淳于琼盯着下首处狼狈而归的偏将。
那个人痛哭流涕,并且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但他没怎么听进去。
他只是出神地盯着那人肩甲上的凹痕发呆。
那是什么样的力气?他想,这些并州骑兵真是勇猛,简直猛得快要赶上曹孟德了。
偏将止住了哭声,话也翻来覆去地说了许多遍,虽然还趴在那里,却偷偷地抬头看他。
淳于琼终于从自己的沉思中清醒过来。
他起身自帅案后走出,弯腰扶起了这位偏将。
“一战之败,算得了什么?”他笑道,“下一场立个大功,赢回来不就得了!”
偏将又一次哭了起来,一直哭到他温言又劝慰几句,并将他送出帐去。
那个偏将很明显掩饰了一些过错,将初战不捷的主要责任推在了一些已经战死之人的身上,这能为他减轻罪责,但同时也会令那些战死者的家眷领不到一枚钱的赏赐,而这是他们能为妻儿老小赚来的最后一笔钱。
淳于琼想了很久到底该怎么做,他最后决定还是顺着这个偏将来,为活着的将士多省下一笔钱——至于将来赏功罚过,揪出这个偏将文过饰非之事,责任也推不到他这个被蒙蔽的主帅身上。
他拿起了功曹递给他的名册,正在上面勾勾画画时,有斥候进来了。
“将军,陆廉已在五里外白马水侧扎营。”
“嗯,动向如何?”
斥候想了一会儿,“她仍是每日里出营去砍柴。”
“何处?”
“白马山。”
淳于琼将笔丢下了。
“狂妄。”他斥道。
主帅是不应该随便出营的,尤其是在两军距离不足十里,即将接战时,这个道理是三岁稚童也明白的,除非有什么大事不得不出营,身边也当有亲兵拱卫。
但即使如此,也还是一些特别倒霉的主帅被斩首行动了——甚至还有人被后世写成经典,千年后还能再唱一段。
淳于琼虽然不知道这个典故,但听了这个消息后,他还是将脸沉下来了。
这是在故意羞辱他,他想。
如果他埋伏一军在山上,等她上山砍柴时,突然冲出,砍了她的首级,又怎么样呢?
到时也好叫天下人看一看,什么百战名将,只不过是个狂妄自大的蠢货罢了!
他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想一想,不仅想到了自己埋伏陆廉成功,取了他的首级,还想到接下来青州军心大乱,张辽太史慈为争夺留下来的指挥权而大动兵戈,到那时他率大军而出,大破敌军。
主公是一定会奖赏他的,因为这一仗才是奠定胜局最关键的一仗,没了陆廉,刘备的侧翼就彻底空出来了,他率军南下,与主公合围刘备,最后问鼎中原……
云台二十八将算什么!他的画像也要上去!他的子孙也要铭记祖父的功业!百年后的天下人也要记得他这一仗!
“将军?”
淳于琼从那个轻飘飘的幻想中清醒过来,立刻开口:
“传令下去,选三千精锐之士与我!”
太阳照在雪地上,又反射进士兵的眼睛里。
士兵们的眼中有点茫然,有点兴奋,还有点恐惧。但他们终归是站得很好,在雪地里纹丝不动,等待将军的检阅。
他们都不是年轻小伙子,而是三四十岁的老兵,这也是士兵最有战斗力的年龄,不一定力气大,但战斗经验丰富,有临场应变的本事。
淳于琼见了他们很是满意,有这样一支熊虎之师,此计必成!
他要他们埋伏在山上,静下心守着,等陆廉出营砍柴时,一鼓作气地冲下来,到时大功必成!
现在只剩下唯一一个问题了。
“将军,何人领兵?”
淳于琼愣了一下。
这样一场伏击是很辛苦的,士兵们要在冰天雪地里过夜,第二天要候着陆廉上山时,从山上冲下来,直面那个据说勇武可比项王的人——这当然需要一位在军中人望极高的将军压阵,士兵们才有勇气去冲锋。
淳于琼的人望是够的,但他不准备去和陆廉碰面。
这样一场伏击,输了很可能就无法全身而退了。
……换其他人来?
淳于琼将目光从士兵们脸上移开,转向他的偏将们。
有些人悄悄低下了头,有些人则扬起脸,还有人大踏步地出列请战,高声嚷道,必将陆廉头颅取回来给他!
这位主将犹豫了。
将要接战时,其实两边的军营都不会正常了。
淳于琼的兵马屯于白马城下,白马水东,她在白马水西,毗邻白马山,两军间隔很近,只要出营遛个弯,走不多远就能见到对面的烟火。
冀州军军纪严明,没有什么流民或是商贾依附,她这边人就比较多,需要一个个验明身份,管理起来不说,这些人的吃喝拉撒也都要一起跟着操心。
就比如说上山砍柴这种事,不仅需要结伴同行,而且必须士兵与百姓一起上山,有人专门负责护卫才行。
即使如此,司马懿还是批评了她一下。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将军这般还是太过冒险了。”
她思考一会儿,“我冒险吗?”
“身涉险地,不仅冒险,将军还十分傲慢,”司马懿又进一步批评道,“若淳于琼伏兵于山上,将军纵神勇盖世,又能如何?”
“不如何,”她说道,“他不像是个能出此策之人。”
“纵如此……”
她转过头看看司马懿,“仲达其实心中更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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