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它最近状态有些不好,飞得跌跌撞撞,但不妨碍它再一次向着新的敌人冲锋而去。
“荀别驾言辞未免轻浮了些,”郭图笑道,“主公帐下名将云集,却也未见有谁胜了陆廉一筹,到时别驾躲在主公身侧——”
“公则先生不必如此作态,丈夫生世,尚畏死否?”荀谌冷声道,“若主公不弃,在下愿效此劳!”
袁绍的眼睛里重新迸发出了光彩,那光彩映在郭图眼中,化作大鹏鸟的鸟喙,劈头盖脸照着自己啄了下来!
有寒鸦忽然飞了起来,遮天蔽日。
这样的天气是没办法挖坑埋葬尸体的,寻常的做法是丢他们在这里,开春化冻时再统一处理。比较省事,但容易引发瘟疫。
当然也有比较费事的办法,现在战俘不少,民夫也不少,人力是尽有的,她干脆下令,要他们将周围山林里的木柴都砍回来,统一焚烧尸体。
寒鸦们很不满意这样的处理方式,盘旋在天上疯狂叫嚷,随时想要飞下来再分一杯羹,却被浓烟与烈火熏得无法靠近。
她站在这汹涌磅礴的火场外,注视这并不令她感到陌生的一幕。
有人走了过来,她转过头去望了望他。
已经洗干净的高顺穿着一身布袍站在她身侧。
他没穿戎装,但不令她感到意外,陷阵营所有将士的铠甲都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她为他们发了新盔新甲,不过高顺还是喜欢自己原来那套,因此送去给工匠修了。
“攻破白马的义军首领叫大狗,”她没话找话似的问了一句,“你记得吗?你们营中也有一个赵大狗。”
高顺看了她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之前温侯奉驾巡至白马时,我还见过他一次。”
高顺没吭声。
“我还打过他,”她说,“抢过他的饭。”
“他现在不在营中了。”他说道。
她不说话了,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热浪翻滚。
“但也未必就死了。”高顺说道。
陆悬鱼忽然转过头看向他。
“陷阵营失掉的那些人,有些是有尸体的,被兵士们悄悄藏起来了,有些被俘,亦不知生死。”
忽有热风刮过,带起了灰色的雪,其中又藏了许多轻柔的话语声。
“但若有朝一日天下平定,无分河南河北,重归大汉,”高顺说道,“我便能知晓他们的去向了。”
第525章
自从陆悬鱼招募了三十个人进行操练开始,就逐渐理解了“纸上谈兵”的意思。
比如说有个成语叫“兵贵神速”,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发明的,但许多人是将这句话奉为圭臬,觉得打仗一定要快,越快越好,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则大事可成也。
但真领兵打仗时她就发现,想“兵贵神速”是很不容易的,她现在就有很多事需要处理。
太史慈领兵攻白马,伤亡甚重,有许多士兵需要休养,还有可能继续爬起来战斗的可以留在白马,伤残的需要用车拉着送回青州;
田豫的新一批粮草需要时间才能运过来,好在白马之战的战利品颇多,一部分钱帛当做犒赏发放了,另一部分用不上的财宝需要换成粮草,司马懿疯狂写信,已经有几个富豪派先头部队赶过来了,但要谈妥还需时间,当然,她越急,对方压价就越狠;
露布已经奔着刘备去了,但刘备那边的命令以及军情还需要时间才能送回来,现在睢阳到底什么情况,袁绍在哪里,主公和二爷状态又如何,她此时是完全不知情的;
占据了白马,要不要打濮阳?要不要打邺城?濮阳屯粮,邺城则是袁绍的大本营,都是重城,打下来收益惊人,但分别有多少守军,她又去哪里弄来冲车和云梯?
那些俘虏放是不敢放了,其中有太多的部曲私兵,这些人虽然不读书,也讲不出什么慷慨激昂的大道理,但他们的态度很坚决,就是不乐意接受改造,于是就只能送回青州种田去,这当然也要人手、粮草,以及时间。
她必须弄清楚每一件事,然后才能考虑要不要“兵贵神速”,因此陆悬鱼前所未有的忙碌起来。
白天是要忙的,夜里也要用来看地图,根据斥候不断回报的信息和参军们的汇总来分析战势。
有风吹过,将城郊的焦糊气与灰烬一并刮过她的帐前。
极其突兀又响亮的爆炸声传来时,陆悬鱼正在做一个这样的梦。大概是小二或是小五的火盆烧得太暖和,因而正查验战马草料的账册时,忍不住就打了个盹。
她梦到了许多人,其中有士兵,有民夫,有衣衫褴褛的人,也有衣衫华贵的人,他们沉默地向着泰山的方向而去。
地上是一层层灰白的雪,化成了波纹浅淡的海。他们踩过灰烬的海,却不激起一朵浪花,荡起一圈波纹。
天地间好像失去了一切声音,只有她行走时静谧的沙沙声。
她与他们同行。
她似乎想要同他们交谈,他们也用极其友好,甚至恭敬的态度指引着她,引着她走进这条长河,却更加显得她格格不入。
她怎么会当真与他们同行呢?
那些人走进了山的阴影里,神情与轮廓都变得模糊起来,最终渐渐消弭在水一般光滑幽暗的的空气之中。
而她同样也站在泰山的轮廓下,有光自高远之处落下来,洒在了她的身上。
——那是泰山顶的石柱,上面刻满了她的功绩,那些字句飘飘洒洒下来,自然令她与旁人不同。
她站在一片荣耀的光辉中,却感到了无法忍受的孤独与恐惧。
那响亮的爆炸声就是此时突然将她惊醒的。
有士兵在偷偷点火烧竹子。
其实他该跑远点烧的,但县府门外是常备火坑的,那个士兵手欠,路过见到了,脑子也不转的就凑过去试试。
……于是就一声巨响,给将军炸出来了。
将军披着个氅衣,黑着两个眼圈,一张本来不是很白的脸上没什么血色,站在院门口直勾勾地盯着他,当时就给那个小兵吓得要哭了。
“小人!小人只是……只是买来竹子,想试一试……”
“试什么?”
“试,试一试响不响……”
将军还在盯着他看,“你买竹子做什么?”
这次换周围的亲兵偷偷看她了。
“将军,岁除将至啊。”
人是很坚强的生物,你甚至无法想象他们有多坚强。
在安葬阵亡士兵那一日,许多士兵哭得声嘶力竭,他们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地为自己的同袍、同乡、甚至是自己真正的兄弟手足哀悼。
但转过短短数日去,他们已经认真地谋划起了这个年该怎么过。
为什么不过年呢?
只因为他们在外征战,就不过年了吗?
只因为他们打了一场大仗,失去了很多亲友故旧,所以就不过年了吗?
他们要过年啊!
他们要洗澡洗衣服,要打扫自己所居住的房屋或是帐篷,他们还要准备各项过年的物资,又长了一岁,他们要祭祀祖先,祭祀自己所失去的重要的人,他们诚心诚意地认为那些人也都是能够享用到他们的供奉的,因此必须格外不能马虎。
烧竹子是干吗用的?
……当然是用来当“爆竹”啊!
当陆悬鱼走出县府时,她惊诧地发现,整座城都变了个模样。
民夫们还在跑来跑去。
他们砍柴,但不光是砍普通的柴了,他们还会用攒来的钱升级一下装备,弄一把不那么钝的斧子去砍树。
当然也不是什么树都会遭殃,他们砍桃树。
一部分桃木是用来煮汤喝的,过年都要喝这个,驱邪;另一部分桃木是用来做桃符的,也驱邪;
……汉朝人真的很爱桃树没错了。
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桃木,不同质地不同色泽不同工艺,当然价格也不同。比如说那些枝条很细的,只能勉强煮个汤用的桃树枝就很便宜,一枚剪边钱就能买一根;
除了皮都没刨过的树枝外,桃木刨花也很便宜,十钱一把,这个桃汤味道一定是比之前那个要浓郁的;
但如果是一尺长,手臂那么粗细的桃木,那就可以用来做很多事,需要三十文钱才能买一段,自己回家怎么折腾都行,前提是你有工具;
如果桃木已经按段切好刨光,只要自己寻个手艺人往上画个像,这价格又上涨一截,变成五十文一段;
最精细的当属已经制好的神荼郁垒桃符,一百五十钱一对,还免费赠送你一盒桃木刨花,回家熬汤也行,熬了刨花水梳头那也是阔气极了啊。
士兵们蹲在这些桃木摊前,卖力地开始拉锯战,你说三十文一段桃木,我看这段木头瑕疵甚多,指不定被虫子蛀过,要不你十五钱卖我?
那段刨光的桃木确实不错,可是画像的手艺人难寻,这不是难为人吗?还是得便宜些,不如三十文一段?
哎呦旁边那个画神像的摊子吵起来了!一群人又闹哄哄地围过去看,看手艺人憋不住火地跟雇他画神荼的士兵大吵大嚷——这不是神荼,什么是神荼!你这分明就是想亏我的钱!寻常事贪小便宜也就罢了,请桃符这样的大事都敢昧了心!也不怕神明不佑!
陆悬鱼在人群里探头探脑,看双方辩友就“这到底是不是神荼”展开激烈辩论,甚至还有人拿胳膊肘捅了她一下。
“兄台你怎么看?”
她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很谨慎地给了个回复,“我看不出来。”
就汉朝人那个绘画水准她哪能看得出来啊!她看哪个门神都像关公!
……说起来要不她画个二爷挂门上得了?
……桃符一般是一对,除了二爷之外,还有谁?三爷?
距离岁除只有数日,考虑到主公那边汇总信息也需要时间,这个年大概率是在白马城过了。
那她也该收拾收拾屋子,准备年货,再给二爷三爷挂门上。
……哦对,还要发压胜钱。
而且最好不是当朝的,建安年间发的钱没啥效力,大家觉得往前数数,越老的钱越好。
比如说王莽虽然是篡逆之辈,但大家都挺爱“大泉五十”的。
她从自己随身带着的行李中一个一个地翻出钱来,计算要给多少人发钱,甚至还考虑到要发给曹植小朋友一个时,司马懿忽然来寻她了。
除却桃汤桃符压胜钱之外,还有一堆年货需要准备,比如说竹子,什么样的烧起来响,什么样的烧起来就不那么响,这也需要挑挑拣拣;再比如军中给不给提供椒酒和五辛盘?提供的话一万多人需要多少山椒籽和柏叶?不提供的话自己要去哪里才能买得到啊?
田豫没有提前送来这些东西,她其实也没当回事,柏树附近是能找到的,山椒籽虽然不多,但凑个一两升也就够了,反正军中一切从简,大家都是吃苦惯了的人。
……但这个小难题被司马懿带来的消息解决了,某个兖州世家奉牛酒劳军时,竟然也思虑周详地带来了足够两万人用的椒酒。
这个过于亲切的劲头让她感到有点不自在,但司马懿表示这完全没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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