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我留曹操有什么用?”袁尚冷声道,“他岂足与审公相提并论?”
郭嘉摇摇头,“这句话,袁公当问,公子不当问。”
俊美的脸上起了一丝疑惑,似乎想问他与他父亲的立场难道还有什么不同吗?
泥泞中的谋士温和地冲他笑了笑。
“古人皆言废长立幼为取祸之道,袁公心中若不思度,为何大公子四方征战,建无数功业,却独留三公子守此城耶?”
他原本是可以登堂入室,令袁府的奴仆为他打一盆温水过来洗洗脚的,但郭嘉是个谨慎人,决定将整场谈话结束在沮授有可能来州牧府之前,因此在袁尚过来握他的手,又表示要请他入内详谈时,他温柔而坚定地拒绝了。
曹公要的不多,只一城容身;
钱粮全在公子手上,他必不能再生异心;
来日袁公若于立嗣事上举棋不定,公子不必背上一个兄弟阋墙的罪名,自有曹公襄助一臂之力;
这样一柄好刀,别人不能驾驭,公子难道也不能驾驭吗?
郭嘉匆匆拜别时,身后那张年轻无暇的脸上亮起了一层光。
那是信心十足的光彩,是一个年轻人对于权力和地位无所掩饰的野心和渴望,尽管那层光彩虚浮又缥缈,与他真实能力根本谬之千里。
什么人会在曹操只剩一口气时放过他呢?
什么人会相信自己能驾驭曹操呢?
什么人会答应这样的条件呢?
如果是沮授、荀谌、辛评,甚至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郭图听到郭嘉这番鬼话,都会破口大骂!
骂他奸诈!更骂他拿自己当三岁稚童来骗!
唯独袁尚不会。
……因为袁家的儿子们是真的将“干死我兄弟”这件事放在心中一等一的位置上,超过父子亲情,超过建功立业,甚至超过了对自身安危应有的担忧。
……这很不好,郭嘉想,不如曹公,曹公的儿子们就兄友弟恭,友爱得很!
曹植换上了阿母给他的寒衣,抻抻袖子,扭扭身体,像是很高兴的样子。
但他转头看了她一眼,眼圈儿又红了。
“我又不会砍你祭旗,”陆悬鱼很不解,“你哭个什么?”
“我不信阿耶会弃我于不顾!”曹植抽泣着问道,“将军,他真走了不成?”
陆悬鱼张张嘴,很想说一句她要是能找到曹老板的下落,那必定不用曹植催,自己就冲过去了啊!
她刚想要怎么将“但凡我能找到你阿耶,一定提头来见你”这种话换个委婉点的说法,帐帘忽然被掀起来,探进来一个张辽的头。
……陆悬鱼忽然一激灵!
好在那个头迅速地转了转,并且连同脖子以下的所有部分都完整地出现在她面前。
胳膊和肩膀上都裹了几圈白布,想把衣冠穿整齐就很不容易,只能披着个大氅,还不是那种皮毛特别好的,而是秃了好几块毛,看着有点凄凉的那种。
……和他目前的状态谜一般契合,但他自己似乎没察觉。
“有信传来,”张辽看看她,又看看曹植,笑嘻嘻地伸出用细布包扎过的手,晃了晃,“你父现在邺城。”
……曹植蹦了起来!
她也跟着吓了一跳,“那么远!”
他点点头,将另一只手上的文书递给了她。
当消息传到距离睢阳不足百里的陆悬鱼手上时,袁绍也接到了邺城快马加鞭送过来的密信。
信是分成两封,一前一后到的。
前面那封信是审配身边的一个官员写的,简短地报告了曹操攻城,审配战死的消息后,详细叙述了袁尚在这个夜里是如何镇定自若,如何组织起反击,如何冲锋陷阵,集矢如猬,甚至血流满面,真真惊心动魄!好在有三公子!幸亏有三公子!他扭转了局势,守住了邺城,更追击曹贼数百里,斩首万余!这样年轻,又立下这样的大功,除却冠军侯外,何人还能与之相比!
袁绍捧着这荡气回肠,慷慨激烈的文字,看得也是心荡神驰,忽而屏住了呼吸,忽而又拍案叫绝,“不愧吾儿!”他嚷道,“不愧吾儿!”
他猛地站起身,下令要谋士们立刻前来帐中,他要宣布这个好消息!他要让天下知道他的三郎是多么的出色!
他甚至在那一瞬间冲动得想要将心中盘桓已久的那个决定说出来!
主公在上首处这样转来转去,心情大好地等待谋士们前来时,第二封信送到了。
这是沮授所写的战报。
写得精简,也没有什么辞藻文笔,是一封标准的,由后方军事机构给出的精准情报。
除了战报之外,沮授还送来了一件东西。
当袁绍打开那个包裹时,他整个人都呆呆地愣在那里。
那是一件半旧且有些破损的直裾,它原本是平平无奇的,但现下,它被血浸透了。
浸得有些夸张,让人怀疑一个人的身体里真的会有那么多血可以流吗?
袁绍伸手去摸了摸。
它已经快要彻底干涸了,但天有些湿冷,因此袁绍收回手时,指腹上还隐隐染了一丝血迹。
他忽然明白了是谁守住的邺城。
当谋士们鱼贯而入时,前面的人被后面的撞了一个趔趄,以至于在主公面前难得的失态了。
但这怪不得前面的人,因为他进帐的那一刻实在是吓傻了。
帐篷里昔日那馥郁又昂贵的熏香气息被冲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肃杀的血腥气。
他而平日裹在皮毛大氅里,蜀锦华服的主公,此刻正满身是血地坐在那里,等待着他们。
他看到主公穿上了一件血衣。
这个举动似乎是疯了一样,可主公的目光却那样清醒。
他像是从一个长长的梦中醒来,终于睁开眼睛,注视着即将到来的一切。
第542章
曹植穿着新衣服,从坐具上跳起来,仰着小脑袋眼巴巴地听她复述他爹抛下他不管,还差点埋了张将军一票骑兵,只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风雪急行军冲到邺城去杀人。
这个行动逻辑连陆悬鱼都要想一想才能理顺来龙去脉,更不用提八岁的曹植。
他是应该委屈的,但已经顾不上哭了,看看她,又看看像一只秃毛狼似的张辽。
“张将军……”他小声问道,“我父,我父为何……”
张辽看看她。
对子骂父是不礼貌的,陆悬鱼把“你爹就是缺德惯了,习惯拿别人都当傻子玩”给咽下去,换了一套温和点儿的说辞:
“你父是个聪明人,知道若能攻下邺城,他从此便又有了征战中原的根本。”
军营搭建在一片废弃的村庄里,这样的地方总还有些断壁残垣可以搭窝棚,附近通常也有河流与水井,尤其是地下的水井,冰面不会很厚,只是因为没有稻草盖住而结冰,只要派人下去看一看里面有没有不干净的东西,然后就可以砸碎冰层,方便地用来打水了。
她走出帐篷时,正看见一群士兵围在井边打水。
有人莽莽撞撞地拎着木桶晃来晃去,似乎想找一个完美的,可以省点力气的弧度。
……然后那个辛辛苦苦打上来的水就从水桶里飞出去了。
……她下意识扯了一把张辽。
……顺带扯掉了他胳膊上的一层细布。
肇事者惊慌失措地跑过来了。
张辽睨了他一眼,抬起另一只手示意他转个圈。
小兵一脸如释重负,赶紧转个身,将屁股对着文远将军,并在那条本来就脏得快要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裤子上获得一个脚印后,迅速地拎着半桶水又跑回了井边,并且要求插队把另外半桶水补上。
立刻有人大呼小叫地骂他,他也不甘示弱地用屁股上的脚印证明他刚刚获得了文远将军的准许。士兵们就这样闹闹哄哄了一阵,然后在穿着铁甲,盔上竖翎的人走来时又恢复了平静与祥和。
但远处的两个人没怎么注意那些士兵的日常。
“你这包扎得很好,”她尴尬地指着被扯开的细布条里面的那层细布,“这是你营中医官手艺吗?”
张辽低头看看,满不在乎地自己伸手开始整理被她扯松了的布条。
“不是骁骑营的,”他说,“是子义将他营中医官送了过来。”
“子义?”她眨眨眼,伸手过去帮忙固定住伤口上的细布,“你们俩果然是至交好友。”
对面的受害人很是从善如流地停下了自己笨拙的行动,放心大胆地将这项活计交给她。
“不仅是可剖肝胆的好友,”张辽笑道,“子义还番五次要亲自帮我包扎。”
……听起来就特别感人。
她刚想感慨几句,张辽的声音忽然在她头顶响起了。
“辞玉的医术如何也这般精妙?”
“之前想帮同心接生时练过,”她一边利落地给细布条打结,一边坦诚相告,“不过最后她自己生的,也没用上我,现在文远受伤了,正好。”
张辽不吭声了。
她打完那个很标致的蝴蝶结后,不解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远处有士兵在探头探脑,这次被高顺抓了个正着。
不过高将军脸上似乎也带着一种奇异的,憋着笑的神气,于是那几个磨磨蹭蹭听墙角不干活的士兵得以在这位将军手下逃了小小的责罚。
大家要开一个小小的军事会议,聊一下接下来的行军安排。
他们终于可以快些赶路,并与二爷和主公汇合,开始与袁绍的决战——当然如果有上帝视角,她说不定也会孤注一掷地追着曹操去邺城。到时候就是曹操打邺城,她打曹操和邺城,拿下邺城之后置酒高台,哪怕袁绍有那个底气继续打下去,军中那一大批狗大户听说自己亲爹亲妈亲媳妇被她绑了,必然也没那个心思继续打下去。
……这样一来,管他曹操还是袁绍,不都得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了吗!
她这样畅想了一会儿,下首处的张辽高顺太史慈司马懿谁也没出言阻止,都默默地看她在那里幻想、懊恼、捶地、跺脚。
幻想过后还是得继续干活。
比如说自宁陵到睢阳到柘城这一线的地势如何,比如袁绍大军这几日动向如何,再比如军粮如何,补给线如何。这片战场快要拧成麻花,但从一开始,睢阳就作为一个“论持久战”的城池存在,因此不管它在谁手里都必须做出一套预案来。
再考虑到袁绍虽然南下奔着睢阳去,不知道途中又听了谁的话截胡了刘备,两军打了几仗各有损伤,行军速度还是得快些,再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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