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我是说,张翼德将军呢?”
“三将军送来了五万石粮食,”陈衷声音很高亢地说道,“足可支……”
粮食没能堵上臧霸的嘴。
“他的徐·州兵呢?”臧霸问道,“袁谭又未至下邳,就算要留些兵将守城,张将军自领本部兵马来小沛,以他的勇武,必于战事大有助益。”
张超和陈衷又开始互相看。
他们的神情很微妙,是那种非大汉官僚出身的臧霸不太能理解的微妙,就像他们都有了一个猜测,但谁也不愿意说出口。
于是臧霸将求教的困惑目光转向坐在另一边,正烤着火的陆白。
陆白察觉到了这种目光,轻轻一笑。
“三将军被朝廷困住了,不能来。”
“……被朝廷?”
这个困境源于一场巨大的荣耀——天子巡幸下邳,而张飞是代表刘备的,地位最高的亲信武将。他因此不仅需要对天子,和他带来的朝廷负起责任,也需要对他视为兄长和主君的刘备负起责任。
如果是荀彧总揽这些责任,应该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因为那位曹操所倚重的文士有着颍川荀氏的好出身,有伟美的相貌,有从容高雅的举止,有滴水不漏的言辞,他甚至还曾在年轻时任过雒阳的守宫令,对冰冷的规章制度和鲜活的每一个人都有着或多或少的了解。
“朝廷”是什么,不就是那些死的规制和活的人心所组成的集合吗?他只要时不时出席一些风雅而有趣的活动,在赏雪煮茶,投壶博弈,弹琴鼓瑟中,自然就能将每一个人的想法摸清。
但要陆悬鱼说,这些技巧在三将军脑子里基本都是些“??”和“???”和“????”。
那为什么主公还要派张飞驻守下邳呢?
首先,刘备当时在和曹□□磕,往死里磕,尸山血海,无法抽身;
其次,“善养士卒而骄于士大夫”的关羽关二爷是个更可怕的选项;
最后,除了关二张三之外,如果只考虑同等地位,主公还能选的就只有陆廉了。
无论是对陆悬鱼有滤镜的人还是没滤镜的人,哪怕是天天眼巴巴想让她胜利而归的陈群都不会想看到这种景象。
他们一点也不觉得小陆将军会耐心地跟一群士大夫在一起赏雪煮茶,鼓瑟吹笙,更不觉得她能承担起沟通桥梁的作用。
当然,当然,如果陆廉守在下邳,袁谭大概率是不敢来的。
……但小皇帝和满朝公卿很可能在袁谭没来之前就崩溃地逃出下邳了。
所以张飞现在就处在这种极其微妙的困境里。
他穿着官服,待在一群公卿旁边,很想挠一挠头,但强忍着将自己的手规规矩矩地收在袖子里,继续听其他人说话。
朝廷没有太多正事好讲,这是个被架空的,养起来的官僚系统,讲点什么呢?出了下邳城的一草一木一户一丁都不归他们管,当然下邳城内的也不归他们管,他们只管着各地诸侯进献过来的东西。
比如说绸缎,刘备是可以忍痛把美衣服让给小皇帝的;比如说车马,公卿们又一次有了体面的座驾;比如仆役,附近豪强会内推不少机灵又强壮的仆役过来帮他们干活;当然还比如土地,徐·州人口还没完全恢复过来,无主的荒地总是有的。
他们有了这些很俗的东西,恢复了体面与精气神后,孔融又进献了许多书籍过来,这就让公卿们找到了活干。
他们开始批评剧城学宫那些新书和新理念,也批评孔融。
当然孔融是不会光挨骂的,他有出身有学历有地位,也是个响当当的两千石大佬,除了天子之外谁也不能让他闭嘴。
两边争论起来,张飞坐在其中,强忍着自己啃手指甲的冲动,虚心地将每一个人的每一个论点都记在脑子里,想要尽力将自己融入进这个集体里……这个光辉灿烂,但不大说人话的集体!
……本来朝会也没啥可讲的,只能讲一讲天子巡幸时的礼制。
关于孔融在新文章里对《礼记·月令》提出了一点小看法,公卿们提出了一堆不同意见的讨论在天子的一个眼神下暂时做了中止。
张飞此时终于能够开口了。
“臣……”
“谏议大夫何事?”
被挂了个“谏议大夫”头衔的张飞没忍住还是伸出了手。
但在杨彪忽然瞥过来的眼神里,他及时收住手,转为扶一扶帽冠。
天子微笑着站起身来。
这是个暗示朝会结束的举动,内侍上前一步,群臣准备退出行宫,各找各的剑履去,张飞也不得不将准备报告给天子的话噎在嗓子眼里时,天子忽然又看了他一眼。
……这也是个他不理解的交涉风格。
偏殿里有宫女往火盆里加了两块木炭,而后无声无息地转到壁衣后,一声不出。
小皇帝坐在上首处,杨彪坐在一旁,两个人无声地望着张飞。
这又让张飞感到很是手足无措,他花了一点时间调整过心态后,才将自己的话说出来。
“袁谭前军将至,臣想领兵出城迎战,”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请陛下示下。”
那个即使在下朝后的偏殿里也依旧坐得端端正正的少年注视着他。
“贼军势大?”
“是。”
“援军无可倚仗?”
“除张臧等人领义军阻于前,广陵太守陈登亦将领兵来援,可保下邳无忧。”
“既如此,”天子清晰地说道,“将军还要领兵出城吗?”
杨彪看了看天子,又看了看他,“陛下非为己身,而为张将军考量啊。”
张飞一愣,他忽然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与曾经的战场都不同的困境中。
第544章
在张飞人生前几十年里,他对于敌我是非的判断是非常明确的。
敌人就是敌人,朋友就是朋友,是敌人就抄起武器打死,是朋友就坐下来一起吃顿饭,喝顿酒。
但“朝廷”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每一个人待他都非常友善,非常客气,他也尽力去回报他们的友善,他也努力去学习那些经籍,练习礼仪,并且极力融入他们的圈子。这不仅是因为他有这样的责任,还因为他就是有这样的梦想。
这些顶级士人所组成的圈子是多么令人向往啊,不独张飞一个,天底下所有的富商、豪强、寒门、黔首、苍头,都有这样的梦想,他们离雒阳飞虹般贯通南北宫的虹桥复道越远,心中就越会为它描绘出绚烂明艳的霞光,那霞光甚至在离近之后也不曾褪色,反而因为公卿们的言谈举止而加增光添彩。
因此在张飞心里,这个大汉朝廷和面前的陛下是一体的,现在他既然得了爵位,又得了谏议大夫的职位,他已经暗暗发过誓,要用心血与生命去保卫它。
现在天子和尚书令忽然在他面前说:你想的不对,朝廷不是这样。
张飞懵了。
“陛下是说,城中有间吗?”他试探着问道,“臣必将其揪出,不会误了战事!”
陛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非间。”杨彪回了他一句。
张飞又转头看向杨彪,“那是有什么人对陛下不利吗?”
御座下的老人没有回答,而是很平静地看着他。
于是张飞艰难地确定了,陛下的告诫不是为自己,而的确是为了他,城中可能对张飞有所不利的也不是普通的奸细,而是天子身边的公卿。
见这位武将神色变化,杨彪的语气变得和缓,言辞也较往日浅显易懂许多。
“张将军,随御驾至此的官吏大小数百,自然都是笃敬忠信之人。”
张飞皱起眉,很是不解这句话的意思时,杨彪又继续说了下去。
“陛下只怕其中有人为他事所惑,故而提醒将军。”
“谁?”
张飞迅速追问出声时,杨彪又不吭声了。
天子问出了那个清晰的问题之后,嘴巴就闭得很牢了。
现在这个问题抛给了并不擅长此道的张飞。
要解读公卿语言,张飞可以在城中寻别人来帮忙,这个人必须也得是世家出身,还得聪明,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必须可靠。
世家出身的人满下邳都是,但聪明的就难找,可靠的又均匀分布在两位兄长营中,但这还是没难倒张飞。
……他找到了杨修。
杨修在家里咬着笔,对着辞赋写写画画,勾勾抹抹,听到张飞拜访,立刻就跑出来迎接,脸上的欢欣喜悦半点没有假。张飞见了,多少就有点放心了。
毕竟既然是老子出的难题,那找儿子作弊应该问题不大,多半杨彪是已经猜到,并给儿子透过口风,少半概率杨彪不乐意儿子掺和进来,那事后打熊孩子一顿出出气也就完了。
“陛下是这么说的?”
“陛下确实是这么说的。”
杨修不吭声了,从一旁婢女的手中接过茶壶,要亲自为张飞斟一碗加了花椒和姜片的热茶。
“我哪里有心思喝茶,”张飞阻拦了一把,“德祖若有所悟,还请为我解惑才是。”
这位聪明俊秀的年轻郎君瞥他一眼。
“正悟着,”他说,“等我这盏茶倒完了,也就悟出来了。”
……张飞把手收回去了。
……这个茶倒得也特别慢。
两个人盯着那清澈的,碧绿的,辛辣与馥郁交织的热茶从壶里缓缓而出,汇聚成一条溪流,从容不迫地落进茶盏中,一滴不落,一丝不抖,就给张飞一种错觉,好像面前这位郎君不是弘农杨氏的世家子,而是一个在酒坊里勤学苦练十几载的老伙计。
无比漫长。
终于等到杨修将茶壶放下,“我悟了。”
“天子之言,无非三件事。”杨修开口说了一句话,然后不往下说了。
如果陆悬鱼在这里,会批评这人的性格太讨厌了,显摆小聪明就显摆呗,还非得要个捧哏的,不接话他不往下说。
张飞显然是比陆悬鱼情商更高的,立刻很顺地接了一句,“竟如此么?还望德祖贤弟一一道明啊。”
“有人不利于张将军,”他说道,“此人对陛下而言,很是亲近。”
“那么第二件呢?”
“陛下不愿明言,是因为将军若是留在城中,便是五年十年,彼方也不会有所异动。”
张飞的眉头皱起来了,细细想了一下后,还是继续往下问,“第三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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