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诸葛亮皱皱眉,似乎想要下车与他们说说话,刚一起身,就被她拦住了。
“还有人。”她说。
小先生疑惑地看了看她,又看看那些山越。
于是在纹身与褴褛间还有一些东西,都清晰地显现出来了。
他们下山并非是前来劫掠,而是逃亡。
那些人的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痕,新伤叠着旧伤,最上面的是仓惶逃跑时留下的,头顶的枝条,面前的荆棘,脚下的碎石,都给他们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细细碎碎的伤口。
他们的脸上在流血,胳膊上在流血,双腿和双脚也在流血。
流了这么多的血,体力已经落了下乘,更何况他们手里拎着的武器已经不能用粗劣形容,因而面对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卫兵,他们几乎是没有任何胜算的。
可他们的脸上一点惧色也没有。
他们睁大了眼睛,像是要将全副气力都用在震慑山下这群陌生人身上——他们不敢畏惧!
可是诸葛亮的神情似乎打动了他们,令他们那决绝而无畏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想要小心翼翼地问几句话时,有箭矢忽然破开空气,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一群不着戎服,手持兵刃的士兵呼喝着自山上冲了下来!
“郎君请暂退片刻!奉命清剿山越——”有人在半山腰高声道,“莫伤了你们!”
那些士兵的脚步几乎与他的话语声同样迅捷,片刻之间就像暴雨过后的山洪一般,席卷而下,将那群山越男女淹没了。
距离这座无名小山三十里,修在太湖不远处的就是吴城,有大族陆氏居于其中,听闻诸葛亮是奉了平原公之命去见孙权,执意将他请来一聚。
除了这支车队之外,那些山越男女老幼也被“请来一聚”,都用绳子绑着,一个个串起来,赶着走在车队后面。
负责剿匪的也是一位年轻郎君,姓陆名逊,字伯言,祖父曾为庐江太守,后来不受袁术待见,令孙策来攻打他家,陆家人不得已从庐江搬回了吴郡。
既然与孙策交恶,那他“奉命剿匪”就很奇怪了。
“山越屡屡下山劫掠农人,县令亦不堪其扰,”陆逊这么说道,“实出无奈。”
诸葛亮皱皱眉。
她忽然凑过去,用手拢住嘴,在小先生耳边嘀咕一句。
这行为就有点古怪,引得陆逊侧目,但诸葛亮看看她,看看路两侧,又看看陆逊,还是很坦率地把问题问出来了。
“我这位甲士说,既如此,怎么离吴城越近,路边水田里耕种的山越就越多呢?”
陆逊忽然转头盯着她看了几眼。
“这些断发纹身者,多为闽越遗民,久疏教化,俘虏后将他们充作编户,教导耕种,既可令其始归王化,又能充盈府库。”
她还在消化这个问题,但陆逊又发问了:“这位造士何以匆匆一觑便知他们是山越呢?”
“这个,”她说道,“这个很简单,因为你们不给山越穿衣服。”
平心而论,她这话并不是在阴阳怪气陆逊。
她在军队里待久了,即使大家清一色的戎装,她也能迅速分辨出这些人的出身。
原因挺简单的,那些世家子的铠甲总是更精良,外面披的罩袍做工也是不凡的,甚至有些比较骚包的冀州小郎君会在铠甲上雕花镶宝石,罩袍还要用蜀锦的,金光绚烂,闪瞎人眼。
除了铠甲与罩袍外,头盔可以打磨,腰带可以打磨,靴子可以打磨,战马更可以打磨,反正不用自己动手,他们的外表就永远和老革是不同的。
这位吴郡陆氏出身的郎君穿了一件半旧的甲,擦拭得很干净,上面有已经模糊不清的纹理,看得出是一件父祖传下来的旧物,再看看半旧的头带,褪色的靴子,以及没有任何装饰的铜带钩。
再看看这幽深的宅邸,黑漆的台阶,红漆的门庭,以及衣衫华贵,立在门口处满脸微笑的士人。
陆悬鱼的脑袋转来转去,觉得很是诧异。
小郎君上前同那几名士人行礼讲话,他们都是陆氏一族的叔伯兄弟,这毋庸置疑了。
但就是感觉很不相似。
作为客人,孔明先生自然坐在主人身旁。
陆悬鱼没得坐,但这里也不是江陵,不放心给这么大一个诸葛亮摆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所以还得站后面当布景板。
……真·布景板,因为谁也没有看她,就让她在后面跟橛子似的杵着。
她刚开始觉得有点无聊,但很快啊!很快她就发现,这场酒宴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喜感。
比如说这群陆家人都在盯着诸葛亮,亲亲热热地同他聊天。
聊天的内容刚开始是正常的,问问诸葛玄近况如何,问问诸葛亮读什么书,治什么经典,问问剧城的学宫有多少新出炉的见解。
诸葛亮彬彬有礼地一一回答了,期间还将陆康曾经的政绩拿出来夸夸,互相吹捧一下,让陆家人很是开心。
接下来他们就开始打听了,平原公怎么样啊?听说他出身宗室,龙章凤姿,朝中上下无不倾心相交,现在又成功击败了袁绍,哎呀呀呀就像一轮红太阳啊,他们江东士族也很想见一见他,听一听他的声音嘛。
诸葛亮还是很彬彬有礼,夸夸刘备,夸夸天子,夸夸朝中那些有用没用的公卿,再夸夸主人家,长江只能隔绝土地,不能隔绝他们的心啊,现在中原百废待兴,四处都在缺官,像吴郡陆氏这样的高门大族,人才济济,那要是去了下邳,官位肯定大大的有,心动不如行动,赶快啊!
她听得想掏掏耳朵,觉得很有点无聊时,这群人终于开始放大招了。
“我等的确欲拜见平原公,只恨未有时机,说起来郎君可有听闻?”一位山羊胡中年微笑道,“乐陵侯与我家或为同族宗亲啊!”
……诸葛亮握着杯子的手就突然摇晃了一下。
他似乎很想咔咔咔咔将僵硬的脖子转过去,看看她的表情,但他还是撑住了。
“此事当真?”
“唉,自黄巾之乱后,许多族亲四散流离,可怜黄巾之后,又有袁术这等逆贼为乱,阻绝道路……”
“不错,我兄原想要北上去寻几位流散在青州的亲族,可惜呀……”
“她那样容貌不凡,气度出众之人,怎会为黔首出身,早该有人想到的!”
“郎君既受乐陵侯器重,”有人就凑了过来,“必为心腹,可知她曾提起旧事不曾?”
她就没忍住,忽然打了个喷嚏。
诸葛亮忽然抖了抖。
奈何那几位陆逊的族亲还在兴致勃勃絮絮叨叨:
“郎君?郎君?唉,你身后这仆从,生得晦气,动静又全无礼节!在下倒有健仆数十,不如赠予郎君……”
有忍无可忍的声音,自陆逊处响起。
“郎君雅量非常,但依在下浅见,身后捉刀之人,才是真英雄啊。”
第607章
住宿条件很不错。
不知道是陆逊的话起了作用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大家留宿在陆家,她的房间门是诸葛亮卧室旁的一个偏室。虽然是偏室,但有柔软的床榻,有装满热水的铜壶,有擦拭干净的灯盏,有稍稍磨损的草席,以及一张没有花纹的案几。
她简单洗了洗脸和手之后,拉开窗子,发现外面对着一个小小的池塘,有月亮倒映在池塘里,映出池边的一丛修竹。
翻窗出去走走,天地间门一片寂静,只有草虫清鸣。
这么朴素,这么有意境。
更有意境的是,天冷时这几间门屋子是一定不会住人的。
隔壁房间门的诸葛亮还在埋头写什么东西,写得很专心。
她有点好奇,凑到窗边,把脑袋伸进去看时,诸葛亮无意间门听到响动就抬头了。
……已经一米八几的小先生露出了肝胆俱裂脸。
小先生收拾了一下被打翻的笔墨纸砚,又倒了一杯茶递过来。
“将军何故不曾安眠?”
“今天看到那些山越,他们劫掠乡里大概是不假的,”她说,“但我感觉还是很是古怪。”
诸葛亮恍然。
“山越”是一个很复杂的名词。
其中有些曾经是大汉的黔首,因为严苛的赋税劳役而被迫揭竿而起,跟着黄巾一同起义,又在失败后占山为王,成了匪寇;
还有一些则是江东豪强,趁着黄巾之乱招兵买马,也占山为王,成了比匪寇更大一号的匪寇,比如说被孙策干掉的严白虎;
最后一部分“真山越”就是她今日见到的人,他们是江南的原住民,文明程度很差,居住条件很苦,但更苦的是他们当初为了躲避战乱逃进山里,百年之后的世家豪强已经不再将他们视为人类了。
他们既然不算是人,自然也得不到“人”的对待,于是就成了一种可以繁殖,可以驯化,可以驱赶的宝贵财产。每每有世家领着部曲进山将他们驱赶出来再进行捕捉,逮到之后送到自己的田地上,成了比隐户还要隐户的东西。
江东气候温和,田野、河流、丛林,总有许多东西可以采集来填肚子,因此这些山越可以吃得比普通黔首还少,他们的主人也不觉得他们还有礼义廉耻,因此连衣服也不用穿,就这么绑在田里,一代代地为自己干活。
江东孙氏父子打头阵,世家紧紧跟随,在清剿山越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
“他们也可以用这些人补充兵力。”她说。
诸葛亮细想了一会儿,“不错,只是吴越之人,成在越,败亦在越。”
她缓慢地眨眨眼,收到暗示的小先生立刻解释了一下。
“此间门分明是卑湿下郡,却因有许多山越可以整合,生出许多兵力与农人,因此若真心要与大汉抗衡,急切间门的确难图。”
“但是?”她赶紧问。
“但吴郡世家待越人如寇仇,山越岂会真心为他们效死?”诸葛亮说道,“这样的军队,若无制衡,顷刻便化为散沙,不足与将军为敌。”
她摸摸下巴,很是佩服地点点头,又问了一个新的问题。
“那先生不睡觉,是在写什么呢?”
诸葛亮看看被墨糊了一半的纸,脸上浮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气。
“这里将来总是要归朝廷治理,山越事上,若我能有一言一策于朝廷,亦不算白来一场,”他说,“总不能由得豪强继续这般。”
她想了一会儿,“将来是将来,现在劝说他们没有用吗?”
小先生拱拱手,“人微言轻,若是现在,在下来说,不成,将军来说,可以。”
……冷场了。
好像有猫头鹰在外面叫了两声。
“我只是个侍卫。”她说。
“但将军是他们的宗亲。”诸葛亮一脸诚恳。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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