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你有长进,你且来说说。】她不动声色。
黑刃可能察觉了这个拙劣的小技巧,也可能只是很久没正常说话,憋得有些难受。
【当然,首先要恭喜你们,】它这么抑扬顿挫了一下,【你们确实取得了很不错的战果。】
【谢谢,】她客气道,【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但那是你们的战果,不是他们的战果。】
她想了一下,【我明白了。】
黑刃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有点惊喜,【你来说说。】
【我没掰你之前,你坚决不让我叉鱼,】她说,【但我掰了你,你就让我叉鱼了。】
【我从来没允许你用我叉鱼!!!】
黑刃的声音忽然高了八度,她下意识将头偏开一下。
【总之,】她忍着耳鸣,【差不多就是一个道理吧。】
舌战群儒到了一个不太友好的阶段,双方都有一火药味了。
诸葛亮说不依附大汉那就是汉贼,张昭说朝廷年幼,大汉宗亲遍地都是,平原公当然很出色,但也没出色到可以代表大汉的程度啊!
诸葛亮说生民苦乱世久矣,张昭说你们不来我们这一直不乱的。
诸葛亮说只要依附大汉,以后也不乱,张昭说不错,朝廷给我们发了一个吴侯,证明朝廷觉得我们现在待得很好,没什么需要改变的。
诸葛亮不说了。
他转过头看她一眼。
她正在和黑刃进行友好的脑内交流,忽然被看了一眼,就有点懵。
“小先生,”她说,“什么事?”
诸葛亮冲她粲然一笑,“无事。”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了张昭。
……张昭脸色就变了,胡须似乎一瞬间也直了,像是怒发冲冠的模样,直勾勾地瞪着她。
她吓得向后仰一下时,有暴喝声突然在竹帘外迸裂开,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尔等欺江东无人乎!”
那些刚刚还在陪着张昭拉锯战的谋士们一下子坐不住了!
一大群人冲了进来!
这群人当中的一部分陆悬鱼是见过的,虽然时间已经很久远了,但主帅在泥里打滚是很少见的,尤其还是孙策那么一个年轻漂亮的主帅,跟太史慈在下过雨的泥淖里滚来滚去,头盔揪掉了武器打掉了,就两手两脚撕成一团,这个画面肯定很难忘。
她记得在孙策和太史慈周围是围了一圈武将的,一个个都伸脖子在那看,被孙策下了禁令,谁也不许上前帮手。
现在那个漂漂亮亮的年轻统帅不在了,再看到这群熟悉的脸,多少就有点怅然。
但他们看她的眼神一点都不怅然。
他们的眼神像着了火一样!
“陆廉,”为首的老将程普怒喝了一声,“尔至江东,意欲何为?!”
她想了想。
“若真要打,”她说,“我提前来看一看地势,总归是不错的。”
周围好像忽然静了一下,诸葛亮想说话,被她按了一下肩头。
“好大的胆子!”有武将这么骂了一句,“你这般欺辱江东,还以为能活着回去吗?!”
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背后的黑刃发出了一阵兴奋的蜂鸣。
……这不太好,她对自己说,这特别不好,她好像给黑刃惹急了,它快一路奔着反社会人格去了。
“我欺辱谁了?”她问。
“纵你伶牙俐齿——”一个她没见过的年轻武将牙齿咬得咯咯乱响,“今日也休想离开这里!”
“潘璋!”张昭怒喝了一声,“你岂可对来使无礼!”
“我非对来使无礼,她既有意探查地势,我便当她是个奸细杀了,主公怪罪,我与她抵命便是!”
屋子里一瞬间乱哄哄的。
有人在劝,有人在骂,有人想上前,有人挡在了她面前。
她看看诸葛亮,诸葛亮刚刚吃惊的神色已经不见了。
他目光冷冽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她虽然不了解历史,但她觉得历史线上的东吴不会有这一幕。
主公派使者来江东谈判,实质是招安。
能在朝廷里顺利找到工作的人愿意受招安,只是价码没谈拢,所以才会出现昨夜派子侄亲亲热热过来拍马屁,今天正主出场就冷冷淡淡说屁话。
说穿了他们想要刘备盖章认可的官位,想要诸葛亮给他们一个承诺。
不能在朝廷里顺利找到工作的人,也就是军官团,他们不愿意受招安,这群人担心甚至是恐惧刘备的使者分裂江东,令他们最后成为被遗弃的人,所以他们操刀就冲过来了,当然不是真要杀她,真杀她的后果他们承受不了,但这个表态可以将孙权和世家跟军官团绑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要死一起死。
现在她可以扛着诸葛亮,一路跑出去,谈判破裂,这样军官团的目的就达成了。
她也可以拔·出黑刃,大开杀戒,谈判桌子都被砸个稀碎,这样军官团的目的也达成了。
她仔细想事的时候,黑刃已经懒得想了,在使劲撺掇她跟这群武将过两招。
【场合不太合适。】她说。
【是不合适,】黑刃摆烂道,【但我高兴。】
“江东有多余的人吗?”她忽然开口。
那些正在豹跳的,拉架的,劝说的,怒骂的,都转过头来看她,不明白她愣头愣脑说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
“江东有多余的,不该在海晏河清,民生安泰的大汉里生活的人吗?”
有人怒视她,像是愤怒之至,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
他们是真的恨她。
这种仇恨痛苦而炽热,快要将他们自己烧尽,可还剩下余烬在火里翻腾,咆哮哀鸣,诉说着他们的不甘心。
他们与她似乎是很相似的。
他们多半出身寒门,早年落魄,也有人为贼为寇,艰难度日,浑然不像一个人,直到遇到同为寒门出身的孙坚孙策父子,将他们整合起来成为一个个将军,带领他们南征北战,创下许多功业。
他们渐渐有了谋划,有了期望,他们受到别人的尊重,他们也尊重起自己,觉得自己不只是一个贼寇或是小军官,他们说不定会军功封侯,甚至可能如云台二十八将一样,成为史书里赫赫有名的英豪。
在前半生,他们所经历的所有事都在告诉他们,他们要遵守的规则,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用武力为主君开拓出一片江山。
现在她改变了这个规则。
他们要何去何从?追随他们的士兵又当何去何从?他们存活至今,消耗整个青春,甚至是全部生命去雕琢的技艺已经没有用了,他们浑浑噩噩,为何而生?
她就在这里,甚至连一套像样的服装也没有穿,只穿着兵卒的戎服,随随便便地站在这里,将他们所有的梦想击碎。
她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而他们不得不止步于山脚之下。
这是世家不能理解的痛苦,但她明白。
她很早以前看懂了自己的那一半,而在今天,她看懂了属于他们的另一半。
第611章
这场争执是否有可能变得不可控呢?
应该是不可能的。
因为江东的武将也许有勇气和决心搞一场鸿门宴,但江东世家是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这些刚刚还表情冷淡,疯狂吐槽刘备政权有多么不可靠的谋士们不仅用高得夸张的嗓音斥责他们,甚至还有人步并作两步,以不输于武将的身手挡在她和诸葛亮身前!
“尔等欲陷吴侯于不义乎?!”这位花白胡子怒发冲冠,“吾当以颈血溅之!”
“你也敢口称吴侯!”程普冷笑道,“昨日不是你家儿郎去陆府阿谀谄媚?今日敢惺惺作态!”
花白胡子怒吼一声扑了上去,“匹夫安敢无礼!”
场面忽然变得非常混乱。
有人扑上去打,有人用头去撞,有人抡拳头,有人按着剑气得直哆嗦,有人“哇呀呀呀呀呀呀”大吵大嚷。
有人悄悄地从身后接近了她。
……是好女婿,还冷着一张脸。
“吴侯有请。”他说。
孙权坐在隔壁一间偏室里,收拾得非常清雅简单,坐具前摆了清茶与几碟鲜果,有不知何处传来的潺潺流水声,将隔壁的争执和怒骂盖了过去。
她行走在走廊里时曾竖起耳朵听一听,现在就觉得在她和诸葛亮悄悄离开后,正厅里的吵嚷声本来就很快消弭了。
【你竟然又动了一下脑子。】黑刃冷不丁地出声。
【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和他们打交道次数挺多的。】
【有什么心得吗?】在黑刃并不算熟知的领域,它的措辞又变得谨慎了。
她思考了一下。
【这也是谈判的一部分。】
孙权冲他们微笑了一下,“乐陵侯,孔明先生。”
姿态很矜持,当然人家也有理由矜持,按实力说人家是诸侯,按朝廷的爵位来说人家起点就是县侯,自然可以矜持。
但矜持的同时,孙权也彬彬有礼地为刚刚的闹剧赔礼道歉。
“偏远菰芦之地,武夫未蒙朝廷教化,令使者受惊,孤必当严惩不贷。”
她上下打量一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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